尘埃落定

    达蒙、萨仁以及背后以大巫司为代表的努图格沁家族,与剡地太子李清和一派勾结叛国,企图撺掇发动宿州与大剡的战争,以夺权谋利,往来的关键书信都由矮仆私自摹临留存,交给秦鉴澜,又由她上呈给阿尔斯楞;还有个平日里微不足道的舞姬,向阿尔斯楞指出了达蒙卧房中的暗格,搜罗出更多确凿的证据。铁证如山,在动乱年代中,难逃死罪。

    白衣人牵着冰骢,立在铅灰的天幕下,往矢竹箭尾绑上沾满火药的布条,向着苍穹,用力发出一箭。硝烟的刺激气味与绚烂的焰光交织相缠,嘶拉着破空而去;远在镇北关的城墙上,李淮衣吹响号角,城下铁甲摩擦,浩浩荡荡的守卫军涌回了訇然洞开的城门,不由得在各自的心中松了口气。

    李玄晏放下长弓,回过头来。丹凤眸微动,轻轻叹了一声。

    天狼骑的两个士兵坐在马背上,一左一右夹着走动中的冰骢,自觉地勒马停在宿州与大剡的边境线旁,满怀感激地注视着腰悬利剑、身背木弓的白衣公子。

    只见他从胸膛中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最终纵马跨过春草,身影微晃,悠然往南方奔去了。

    车马回宫,一晃两日。

    达蒙被单独推入了紧邻宫殿的牢狱,像几日前的贺子衿那般,象征着尊贵身份的金氅从身上剥落,换成了破落的囚衣。又是三日三夜,任凭达蒙对着门外的守卫怎样又骂又悲、又怒又闹,最后归于无声地捂脸痛哭,守卫也将一切如实传达了出去,父亲始终不来看他,想必是心中已有定数。

    铁栏杆外传来脚步声响,狱中人的双眼瞬间闪起光亮,急忙抬头看去,借着来人开门时带进来的一丝微弱日光,看清了那袭明艳的桃红衣裙。达蒙眼中的光彩顿时熄灭了,撒开用力扒着栏杆的手,颓然倒回地面。

    那张消瘦得削尖的俏脸裹在衫子间,目光沉了沉,轻声问:“你不想和我走,又何必答应我?”

    “答应?我说什么话你就信?”达蒙正苦于找不到人发泄,恶狠狠地瞪着都灵,目露凶光,“我还说把你送给贺子衿,事成之后马上带你走,你信不信?”

    都灵的目光闪了闪。抬起头,眼眶泛着红色。像猎刀下的小鹿。

    “你的意思是……”那双眸子湿漉漉的,看着令他倍感心烦,纤细的手按在胸口,不可置信地连连追问,“如果贺子衿没有揭穿你,我会被推向贺子衿那里,作为叛贼,一起处死?”

    “不然呢?”达蒙冷笑道,“你一直留在七太子殿内,不抓你,又去抓谁?你竟敢对我说羡慕贺子衿对秦鉴澜好,我让你下去,永远看着他们好,不是成全你么?”

    黑影一闪,从都灵身后站了出来。

    棱角分明的脸,自上而下地俯瞰着达蒙,正是贺子衿。

    银纹玄衣站在阴影中,因此刚刚并没有被达蒙看见。

    倒把达蒙吓了一大跳,曾经不可一世的太子双手撑地,不住地向后退去。

    “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你……”达蒙盯着面无表情的贺子衿,语无伦次地狂乱挥动着手,似乎想要把他从自己眼前赶开,“快滚!额吉说你跟那个贱女人一样,来抢我们的东西……从这里滚出去!额吉怎么会允许你这个杂种站在我面前?”

    贺子衿看他前言不搭后语,癫狂之中,似乎正在怒骂儿时的自己。

    达蒙把他的生活搅成这样,他本来就没什么想要和这个陌生人般的哥哥说的。

    敌不过那个舞姬顶着日愈盛烈的暖阳,在七太子殿外跪了两个时辰,才看见他和秦鉴澜手挽着手,施施然从街角转出来,立即不顾一切地高喊道:“七太子!臣女都灵,求求你了!”

    秦鉴澜虽听不懂这个年轻女子的宿州话狂呼,却看出她正是对着贺子衿的方向喊话。即便她一度因为都灵而对贺子衿有所愠怒,昨天看见她和达蒙对峙,心里也多少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她连忙从贺子衿温热的掌心中抽出双手,眼神严厉地向欲走又止的贺子衿示意。贺子衿躲避不过,硬着头皮走过去,见都灵晒得脖颈上都出现了淡淡的粉色,好心地伸手想将都灵从地上扶起来。怎料都灵顺势抓住贺子衿手臂,抽抽噎噎地,好好一张脸上涕泪纵横:“我只想见他一面,就一面,求求您了!您看在我毕竟也留在殿中,服侍……”

    贺子衿眼神一凛,断喝道:“有什么话,好好说就行,没必要扯那些!”不熟悉他的人听来,还觉得他是在心虚,其实他只是不想再勾起身旁人的痛苦回忆。若不是一心要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他犯得着天天对着舞姬出卖色相么?况且还是努图格沁家献上来的舞姬,自然要警惕三分。

    秦鉴澜不知道他心中弯弯绕绕,见到都灵可怜,自己又不便上前,索性放心地步入殿内,把外面留给他们安静地说话了。贺子衿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袅袅婷婷的,很有些哭笑不得:就这么信任他,真是没在纠葛斗争中滚过一遭的姑娘。也是他甘愿倾尽一生,去守护她这份信任的姑娘。

    达蒙渐渐无力的嘶吼,又将他拉回了现实。桃花眸一眨,也不管都灵,沉着脸走出牢狱。

    ?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歌女的琴声瑟鸣间,大殿内一片暖意,火烛映得宿州太子公主们的脸一片绯红。美酒的劲头透上来,一时之间,所有人说话都有点大着舌头。

    努图格沁家族的阴谋败露,总归来说,却是宿州皇族内部的动乱,大君也不好为此事给贺子衿举办庆功宴,于是将贺子衿的几个兄姐、皇族中人、贺子衿、秦鉴澜一起喊过来,聚在殿内,端上筳席,也算是庆功宴了。

    阿尔斯楞虽然从龙椅上走了下来,独自坐在宴席上首,面色却总是沉沉的,不算高兴。

    秦鉴澜特地换上了低调的藕色衣衫,坐在一群尊贵的皇族旁边,并不刻意上前讨好,便有人一杯杯地给她敬酒。她装作看不懂他们意思,面上还挂着微笑,却悄悄把手中酒樽推到一旁。

    她不喜这种旁人见她得势便纷纷贴上来谄媚的热闹,只觉得气氛很是无聊。毕竟菜肴再精致,吃上十几分钟也就饱了;而贺子衿与这些兄姐十三年不见,又要接受他们的问话,又要看着阿尔斯楞的脸色,纵然在剡都练出一身八面玲珑的本领,此刻亦是忙得不可开交,不免有点冷落了她;道伦梯布本就不想再见到阿尔斯楞,今夜又忙着跑到皇城门口去接被剡都放回来的矮仆和乳娘,历经九死一生的兄弟,当然有许多话要说,不会来把贺子衿和她拉走。

    秦鉴澜任由思绪飘散,有时又觉得自己有点不值当。毕竟贺子衿有意气走她的时候,她可是一股脑地说了好多恼火的话,事后摸到自己那副碧玉耳坠也要伤神,独自伤感那么久,一见到他那双微微濡湿的桃花眸,愤懑自然而然地烟消云散了。根本没虐到这个前期一直虐自己的质子吧?

    正当她在暗自构思,日后要如何让贺子衿好好弥补害自己伤的那些心,想得两边唇角都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冷不丁听见大君的酒樽在木几上轻轻一磕,散发出清响。

    “我已经很老了。”鹤发白须的老人,幽幽地开口。

    就连身上裹着的那件狮氅,血盆大口都似乎失去了光彩。

    秦鉴澜心中一紧。

    众人听见他交代身后事般的口气,明白接下来的事,句句都关乎他们每一个人,俱是心中一紧。

    桃花眸微动。

    阿尔斯楞见到一张张转过来低着眉的表情恭顺的脸,他们竟是他的子女,心中不由得涌上一丝哀凄。

    这便是,帝王之家。他这一生,可谓求仁得仁!

    人面之中,却还有两张年轻的脸孔,令年迈的大君微怔。一张心不在焉的,埋头玩着细白十指,根本不在意他接下去要说的话;另一张虽然看着他,双眼中的余光,却一动不动、变也不变地停在前一张脸上,满是柔和。

    阿尔斯楞见到那双无比肖似西纳尔·萨日娜的黑眼眸,心头瞬间涌上十余年的旧事。

    末了也是暗中一声长叹。

    “我老了,需要休息。以后就由七太子替我,打理朝政吧。”他一字一句地说完,缓缓长出了一口气。

    黑眼眸中神色大变。

    其余太子公主中,也有怅然若失的,也有反应极快的,已经举着酒樽,端向了贺子衿的方向。

    大君闭了闭眼,靠在柔软的座椅中,刚要伸出金箸去夹羊肉,视线尽头,一个身影猛地站了起来。

    贺子衿立在那里,定定地望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补偿我额吉么?”

    秦鉴澜只听见几句宿州话,还想不出阿尔斯楞究竟说了什么,蓦地看见贺子衿唰地站了起来,一脸凛然。她不明所以,却也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触碰,不料却被男人一把握住掌心,带着站了起来,被他拉到身后。

    “明明还有一直跟着先生读书的二皇兄,比我一个多年在剡都的人更适合这种事,为什么要给我?”贺子衿皱起长眉,拉紧身后那人的手,缓缓道,“你是想看见,我以后也走上和你一样的道路么?硬生生放任自己爱的女人,就这样远离自己?”

    他咬着牙,握住掌心的温热,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大声说:“不会!我告诉你,我要娶秦鉴澜,绝不可能重复你的道路!”

    阿尔斯楞额角炸起青筋,冷声道:“你一天还是雄狮家族的儿子,一天生活在宿州,怎么可能娶秦经武的女儿?别忘了是谁攻破了皇城!”

    贺子衿摇了摇头,脸上竟然浮起一丝冷笑:“你以为十三年来,我真的什么书都不读么?你知道剡都那些街头的小混混,怎么说宿州人么?他们说,”他红了眼眶,字句冰凉,像是要把儿时受过的磨折,一次性倾倒在大君面前,“一报还一报,都是活该!当年如若不是大君贪心,宿州出兵在先,到最后根本不得民心,秦将军也不可能势如破竹,北疆沿路插满了大剡的官旗!”

    “他们把我踹倒在地,用鞋子,踩我的脸、我的手臂……”他的声音不住地颤抖起来,闭上双眸,眼前仿佛又浮现起第一次来到回春医馆、见到胡大夫的那天,“这个时候,你又在哪里呢?父亲?”

    他指向玉阶之上,阴影中的龙椅,轻声问:“知道了这些,你觉得我还想坐在那里,最终成为像你那样被权力裹挟着,无法保护心之所爱的大君吗?”

    秦鉴澜隐约见到,他眼角似乎有泪。一只手,迅速抚了上去,用衣角轻轻拭去他的泪。

    “所以,”他最终回过头,专心看向那双满是担忧,却并不出言打扰的浅琥珀色眸子,换成了她听得懂的都城话,慢慢地,虔诚地问,“秦鉴澜,你愿意嫁给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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