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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解药

    秦鉴澜作为柱国府千金嫁入从诲居时,已经十八岁,属实过了封建时代女子适宜婚配的年纪。那时是夏末秋初,自比武招亲场上惊鸿一瞥,她心有所感,反而更加期待亲耳听见彩炮合鸣,能早一日离开柱国府便是一日。

    终于在那一天,秦经武听着府外喧天的锣鼓声,沉着脸,亲自将女儿背出了大门。这活计本该由新娘的兄长来做,但秦昌志的身体还待恢复,无法出门见人,只得由他代劳。

    府外众人,上到从诲居派来迎亲的轿夫、侍女,下到从几条街以外赶来看热闹的邻里,对新娘子的美貌早有耳闻,这时见到秦经武背着个人慢慢走出来,连忙伸长了脖子,都迫不及待地想要一睹秦鉴澜的真容。

    怎知她凤冠霞帔,又戴着大红刺绣的盖头,掩去一张脸,连同脖子也看不见,叫众人好生没趣。失望的嘘声里,新娘子坐在轿上,缎帘尚未放下,一双足还停在车架上。红纱重叠中,俏生生露出一截莹白的足腕来,闪电般一转,瞬间隐没在帘后。只此一下,已叫眼尖的人饱足眼福,恋恋不舍地回过神来,口中随即大骂着宿州质子真是艳福不浅,宿州失意,他自己倒是情场得意起来了。

    秦鉴澜披着盖头,在轿内抿着唇,并不说话。

    此前约莫两三个月的时间,她连质子本人都不曾见过第二面,无法得知他是怎样的人。只有侍女和她说了,说他虽然生得好看,性子可是“都城第一纨绔”,言毕就无限惋惜地看着她。

    秦鉴澜笑笑便过,心中并无更多触动。毕竟她人是嫁给他了,心呢?她的心是在自己这里的。或者,早就随着比武招亲那天夜里的月亮,朝阳升起时,从她的胸膛里离开了。

    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么空落落的一个躯壳,缎帘掀起来,麻木地被扶着走下轿子。隔着盖头,扶在她胳膊上的年轻侍女自我介绍道:“夫人,我是心莲。”秦鉴澜尚未作出任何反应,便听见斜里走出一阵脚步声,与她想象中不同,是极轻的,像一只警惕而疏远的猫。

    随即伸出一只手,搭在她柔软的掌心,外紧内松,并不用力。

    旁人看来,他们双手已经在宽袖底下相握;只有秦鉴澜和他知道,他们两只手搭在一起,虚虚地扣着,没什么实际的解除感。

    正是贺子衿。

    贺子衿牵着她,在司礼的三声高呼中,对拜得一板一眼,与礼数中的流程严丝合缝。秦鉴澜和庭院的热闹总隔着一块朦朦胧胧的大红绒布,听见两挂炮仗烧响的噼啪碎裂声,依然如在梦中。她恪守礼数,对拜后就由心莲扶入卧室,而贺子衿留在院中与宾客对酌,喧闹异常。

    心莲将茶歇放在一旁的木几上,躬身退出了房门。

    秦鉴澜垂着眼睫,双手交叠在膝头,坐在床沿一动未动,饿得腹中轻响了几声。但她执意不揭下盖头去取点心,因为她知道,自己对那件事的追求,远远胜过了口腹之欲。

    如果从诲居就是她离开柱国府的唯一路途,那她无论如何,都要沿着这条路,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轻轻一响。

    她听见那人正欲走进来,似乎想不到她依然坐在床沿,薄薄脊背挺拔的线条那么纤细那么动人,倒先怔在了原地。隔着大红的盖头,她隐约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夹杂着淋漓的汗意。醉醺醺的酒气。像大战结束以后,三个哥哥再也没有回到将军府,母亲久疾无医又伤心过度,她的父亲就对着当空的一轮明月,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最后失声痛哭。这时她要从侍女手中接过热毛巾,往他脸上擦一擦,再将他从庭院中扶回去。否则父亲清醒过来,会红着眼睛瞪她,虽然不骂她,但那个眼神足以令她颤抖一万次。

    脚步声近了。

    她条件反射般轻轻颤抖了一下。

    双手马上按着自己的膝盖,强迫自己安静下来。

    一只手,纤长的指落在红缎外,有意避开了她的下颌,轻轻一牵。

    盖头滑落下来。

    面前亦是一身大红的婚服,新郎扮相。

    秦鉴澜却首先看见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桃花眸中浮起一层朦胧的醉气,目光低低地自她脸上一扫而过。

    她不知如何是好,顺着他的目光,默默站了起来。

    那人却背过身去,从窗棂一路摆到床头的花烛,依次被吹熄。

    然后倒进床帐间,将绣着金线鸳鸯的红被子拉过脖颈,闭眼就睡。

    她小心翼翼地俯身去看时,他鼻息悠长均匀,显然是……已经睡熟了。

    秦鉴澜别无他法,也不换下红裙,就这样看似挨着他,但两人之间其实隔着一条手臂的空隙,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听着近在咫尺的低沉呼吸,双眼睁了大半夜,最终支持不住,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时,贺子衿已经不在了。

    她完全没意识到他是如何跨过自己,走出了卧房,回想起来,惊起一身冷汗。

    窗外天光大盛,秦鉴澜睁着眼躺在那里,呆呆地等了许久,猛然记起,嫁入从诲居后,不再会有父亲二话不说走进卧房,粗声喊她赶紧起床了。

    她又躺了许久,才隐隐发觉,自己心中奔涌的,是久未谋面的轻松。唇角蓦地尝到一点苦涩,是两滴眼泪。

    她为这素不相识的自由流泪了。

    秦鉴澜换下婚服,穿上素淡的藕色长裙,坐在庭院中。她原是垂着头翻读棋书,听见远处有点吵闹声,本不敢抬头去看,却发现并没有人要约束自己,一下子微微仰起下颌,稍稍投出好奇而警惕的目光。

    只见夏老头一手牵着一匹黑马,另一手牵着一匹红马,一脚深一脚浅地跛着腿,吃力地往院内走。秦鉴澜看出两匹马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站在那里也比自己见过的寻常马儿高大几分,鼓起勇气,衣裙窸窣间,已经走到夏老头近前。

    “老伯伯,”她试着弯动唇角,从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您是……教贺子衿骑马的么?”

    “我?”夏老头被她吓了一跳,立即想起她的身份,笑眯眯地连连摆手道,“怎么会是我?我一个跛脚鳏夫,还想教人骑马?”也不等她回答,急忙把两匹马牵走了。

    秦鉴澜不知自己哪里冲撞了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犹犹豫豫地低下了头。

    路过的心莲将这一切看在眼底,从善如流地走过来,恭敬道:“夫人,要不要随我去看看府中账本?”

    秦鉴澜就找到一件事做,安下心来。

    日头西沉,灯点上了很久,府门处沉寂如初,丝毫听不见半点脚步声。

    秦鉴澜坐在那里翻看前几年的泛黄账本,心莲就坐在她身边做针线活。她终于忍不住,率先开口打破这寂静:“贺公子他……几时才回家?要不要等他一起吃饭?”

    心莲颇为同情地摇了摇头:“他不到尽兴,是不会回家的,咱们先吃就是。”

    秦鉴澜坐在桌边拿起竹箸时,微微皱着眉,想这府中,何以如此没有规矩?大家都不等主人吃饭,任由贺子衿去。

    但侍女小厮们聚在院中,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却也是一番不曾见过的景象,听得她心神驰往。

    果然在也很深时,府外才传来重重的拍门声。

    秦鉴澜提着灯立在院中,看夏老头从门缝中向外张望了一眼,见怪不怪地打开府门。贺子衿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路过她身边时抬头扫了一眼,似乎在想这人是谁,为何站在自家院子里,又打了个嗝儿,满足地摇了摇头,走进卧房去了。

    半梦半醒间,只觉额头落下一条温热的毛巾,细细擦拭着。

    擦好了,又有一双手,从旁边递来醒酒茶,声音柔和:“喝吧,明日还要回柱国府,好好休息,别醒不来。”

    他倒也不反对,闭着眼,一声不吭地尽数喝下。

    这夜她躺着微有鼾声的贺子衿身旁,裹着被子,睡得很熟。

    次日有人在她肩头轻轻一推,醒转过来时,晨曦刚刚穿过窗棂,天色方亮。

    贺子衿站在床头,桃花眸第一次明明白白地看着她,眼中全无异色。“回你家去啦。”男人漫不经心地从床头取过一只精致的小匣,交到秦鉴澜手中,“下的聘礼,你打开看看?”

    她打开匣子,见是一对耳坠,并不细看,就取下自己一直戴着的那对放进小匣,随手换上了。

    深碧和金色,晃荡在她耳畔,看得桃花眸微微一滞,转过身去。

    一个月以后,秦鉴澜已经习惯了这种一天说不上几句话的相处模式,毕竟贺子衿就算在从诲居中,也是躺在芙蓉塘边,临着一吃波光粼粼的池水,读点传奇志,吃吃点心。要么就是牵马出门,摔出伤口,径直往对面街上的回春医馆去了。秦鉴澜也去过医馆两次,专程找大夫开醒酒的方子,顺带出门透透气。其实没人管她,她可以随时出门,看看许久不见的剡都景致了。

    胡大夫站在百子柜前,得知她给贺子衿来抓醒酒的药,细细地看了她好几眼,奇道:“他运气不错!”

    她笑笑,心里想,其实是她运气不错,从柱国府走进了陌生的地方,再也见不到任何熟悉的人,仿若与过去……一刀两断。

    她还是常常用毛巾给醉中的贺子衿擦脸,只是擦得愈发随意,也只是从侍女手中接过来,并非自己亲自去泡好毛巾了。醒酒茶也喂的,有好几次不小心喂到他鼻子上,好在他迷迷糊糊的,醒来也不找她问罪。吃饭也不再是她一个人了,她坐在府内的侍女、小厮旁,听他们谈天说笑,自己面上也不由得浮起一丝微笑。

    又过一个月,贺子衿再次带着一身酒气拍响从诲居的大门,府门被轻轻拉开,立在月光下的却不是马夫夏老头,而是那个高挑纤瘦的姑娘。她扶着他走到被褥边,随即他隐约觉得,落在自己脸上的毛巾,背后的手劲柔和起来,醒酒茶也好好地喂进口中,手绢细致地拭去唇角的茶渍。更不同的是,耳边有了细碎的絮语。也不说他这么晚才回来,只是叮嘱道,秋夜渐凉,贺公子要添衣了。

    桃花眸别过去,贺子衿什么都没说。

    不久便是中秋节。

    秦鉴澜嫁了人,自然不回柱国府过节,一早起来,先去厨房门口,站在外面不进去,就问里头的小厮准备得怎么样了。

    里面应答了一声,却并不是平日负责从诲居伙食的人。半掩的门被拉开,转出一个人影,换上一身崭新的绸衣,却是贺子衿。

    她眸中神色一闪,似是惊喜,面上只是点点头,退到一旁。

    入夜以后,圆月挂起来,又大又亮。从诲居中新栽的海棠,几枝不多的叶子衬托着,圆月散出柔光。贺子衿擦擦手,与小厮一起,在院中摆上南方和北方的几道菜肴,色香俱全,勾人垂涎。还摆上了整个的月饼,香酥油亮。府内没什么规矩,大家围过来,秦鉴澜特地换上一身淡色新衣,款款步入院中。

    抬头却不见贺子衿。又听府外一阵轻轻的喧声,目光追去,原来他开了府门,迎进一男一女。男的长衫修身,女的裙衫素雅,两人寻常中年人相貌,走进庭院看了看,一致同意坐在芙蓉塘的石头边,取出各自的物事来。男的拨拉一把三弦,女的怀抱琵琶,试了几下音,又清一清嗓子。

    府中人们就知道,是主人特地从茶馆请来这曲艺师傅,趁着中秋夜,要给大家演奏助兴一番。小厮中的年轻人,也有拿着银钱常跑茶馆的,这时一下子就认出来,两位都是驰名剡都一角的大师,互为搭档,两人的师父还进宫给天子献过艺。贺子衿能请到他们,势必花了不少心思和银钱。

    秦鉴澜听见了,心中欣喜非常,就坐在人群正中,看月光洒落,贺子衿点点头。

    两人一拉一弹,唱声相和。

    “七里山塘景物新,

    秋高气爽尽无尘……”

    秦鉴澜听着听着,脸色大变。

    心莲坐在她身边,起先没留意,两眼看着曲艺师傅,暗暗叫好。到最后,两位收起乐器,院中立即满座喝采。席中开宴,心莲转头刚想跟夫人一顿夸赞刚刚两位大师,尤其是那位拉三弦的男大师,唱得好有韵味!却见她低着头,一言不发,紧紧抿着双唇。心莲不敢问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贺公子热热闹闹地请了这一台戏,反倒做错了么?

    抬头望去,贺子衿并未入席,而是前去送两位大师离开府邸。一个人的背影,离身后的喧嚣越来越远,看上去竟莫名地与世隔绝。

    ?

    元宵以后,宿州动乱,天狼骑南下,直逼镇北关。

    贺子衿在家中沉默得一如往常,眉头却一天比一天皱得更紧。

    她不主动去问,斟了清茶给他,自己坐在芙蓉塘边,望着枯荷残枝出神。原来那夜宫宴,那个人丹凤眸转过来,一眼望进了她心里。只隔着殿内一条走道,那人却不来,白衣飘拂如雪,纷纷乱乱,将她心神都掩埋。

    秦鉴澜某天醒来,耳畔坠子冰冷,身侧空空如也。

    那一天夜里,贺子衿没有回来。

    次日,宫中放出令来,宿州质子从剡都叛逃,大剡与宿州之间的蒙羞布,彻底扯落。

    ?

    雪落了下来。

    很久以后,秦鉴澜才想明白,她这一生,一直都在重复着,同一个错误。

    那便是,即使她被一个男人,抛到另一个男人那里,再被第二个男人抛到第三个男人那里,仍然把第三个男人的府邸,当成是自我救赎的唯一道路。直到她得知,第三个男人趁着夜色,离开了剡都,在明知自己并无御敌本领的情况下加入了天狼骑,头也不回地奔赴死亡,秦鉴澜才猛地醒转过来。那时贺子衿已经死了,死在北疆的大雪中,孤身一人。

    就如同……宁肯将灿烂的死亡当成解脱的路途,亦不肯在朱漆砖墙的华美囚笼中残喘求生。

    相比之下,她如菟丝花,如提线木偶,在旁人手中,她什么都可肖似,唯独不像她自己。

    天地刹那豁然开朗,她望着院中那池残荷枯枝,蓦地说了句:“多谢。”

    然后捡起自己战中藏在从诲居的佛经,翻出专写地藏菩萨的那一卷,日复一日地敲着木鱼,低声给他念了。

    七日后,白衣将军踏雪而来,抱着长剑,倚在雕花木门外,丹凤眸中目光越过前厅,就那样落在她虔诚的脸上,说:“那年,原是我拿到了你的绣球。”

    李玄晏是知道的。

    天子派遣的宫人,接他回到了剡宫,却也将他的绣球,给了能从源头阻止秦经武的儿子受到提拔的人,给了他们国家的敌人,贺子衿。

    而他为了自己问她,她转过脸不肯回答的那句,“只要是尊贵的人,随便是什么人,就可以吗?”心中虽有刹那摇摆,却依然放下了绣球,跟着华盖的仪帐,转身走入宫门。

    走进去方知多后悔。

    剡宫之中,勾心斗角,兄弟相互倾轧,天子冷眼旁观,口腹之欲得以满足,人生中的乐趣,却比宫外少得多。

    或许是对以往的眷恋,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心理作祟,他就这么轻轻巧巧地,再度出现在她面前。白衣胜雪,长身玉立。

    眉眼初看是冷的,要让她细看,又会看见深处是炽热的,苦痛的。一个骄傲的痛苦的,不肯退让不肯妥协的,精神抖擞颓废失望的人。

    她却再也不细看他了。

    那一天。

    她将细白的瓷瓶倒过来,掌心落下一枚微微硌手的药丹。

    皇帝佬儿给的毒药,写在发来的一纸圣旨上,口口声声,说的竟是“赏赐”。赐她毒药。

    她仰起细长的脖颈。

    如天鹅饮水般优雅,轻轻一颤,将鲜红的毒丹,从掌心渡至口中。

    门外白衣闪动,李玄晏刚走近四皇子殿,却看见她失力的身躯缓缓扑倒。佩剑落地,他大步奔上前,将那副气力正在流失的身躯,揽入怀中。

    她抬起手,抓住他月白色的衣襟。他将耳朵贴过去,贴在她颤动的唇边。她说什么?她在说什么?她究竟说什么?

    细微的言语,就萦绕在他耳畔。

    她说……她说……一生之末,最终得以由自己选择该如何结束,她……她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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