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腊月三十。
正是除夕。
上至天子下到贫农，早已停下手中的活计，坐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吃着花生米儿看窗花，静等到子时吃一碗热腾腾的饺子，结束守岁。
离京城二百里外驿站的老赵一家人也是如此。
老赵名叫赵平安，现年三十余二，在驿站有十五年。
官道旁的驿站，不止平时供过往官员信使休息，过年也得留人照看马匹，今年轮值发妻与独子从十里外的家中赶来陪他守岁。
离子时也没多少时辰，十来岁的独子撑不住早已躺在他怀中睡去。
妻子手上的饺子也包好了，赵平安耳朵一动，妻子刘巧娘小声道：“外头雪下大了？”
“不是，我出去瞅瞅。”将儿子放在炕上，赵平安把厚衣裹好道：“你别跟来。”
他所在的这个驿站在半山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往日路过的官都嫌绕路，怎么这个时候还有马蹄声。
疑惑着点了火把往外走，越往外走听见的声音越大，不一会儿一队马车便到驿站前。
这样规模的车队，打头的马车显然不是主家，两个车夫穿着厚棉衣，头脸也裹的严实只留一双眼睛在外头，又有燃蜡烛的琉璃灯照明，显然是富贵之家。
一个车夫跳下来，从怀里掏了好一会儿，摸出了取暖的汤婆子，吃了一半被油纸包住的肉，才拿出一个牌子。
“我们是京城二十五王爷府上的，走了一路可算有个落脚的地儿，一会儿去给马找点好的草料，旁的也不用你操心，这是赏银。”
硕大一个银锭放进手里，少说有二十两，赵平安急忙接住，把驿站的门推开，站在门边为车队照明，也在数马。
数到十，一架明显更加宽大精致两匹马的马车进了门，马车帘子掀开一条缝儿，马车里也不知是用什么照明，比他手上的火把还亮，一个长得跟仙童似的娃娃趴在那儿。
看见他，女娃对他笑了笑，扭头与马车内的人说话，“允初，这驿站只有一人。”
声音有些哑，她发间比赵平安拇指还大的珍珠，让他看直了眼睛。
这么大，得值多少钱啊。
“把帘子放下，今儿赵太医才说不许吹风，还想吃那苦药汁子不成。”
马车帘子放下了，赵平安应当跟上去，等主人家下来凑上去说几句好话，讨些赏钱的，但后头还有好些马车，也就没离开。
数完马车，开了库房拖出一板车的草料，马厩里车夫们都把马解下，正在挨个喂水。
“是我动作慢了，辛苦各位。”
赵平安把草料抱过去，车夫们也围过来都抱了一大捧。
“这一个人也忙不过，把库房开着我们自己去抱草料，你去帮着烧水做饭才是正经的，就是两位主子也一晚上没吃到热乎的。”
马夫们将他赶走，赵平安便去了火房。
结果在门外遇见了刘巧娘。
还没说话，一个十来岁的秀美姑娘便提着食盒走出来，“哎呀，快让开，怎么在路中间挡着呢，耽误时间王爷可要生气的。”
那姑娘将刘巧娘往旁边一拨，步子跟跑似的转眼没了影儿。
“怎么出来了？”刘巧娘被拨开时吓了赵平安一跳，就怕那姑娘没个分寸将人推倒，急忙护着她才问。
刘巧娘站直身子，“我见你许久没回，时间也不早便下来煮饺子，几个婆子姑娘进了火房，看见那饺子火急火燎的扔给我一块银子，便说买下了。”
赵平安一瞧，那银子与自己怀里的差不大离，只觉得这王爷可真有钱，马夫烧火婆子都能随随便便给出这么多。
无论是火房还是马厩，哪怕院子里都是急急忙忙的人，也没人叫他们做事，反而觉得有些碍着，夫妻俩怕孩子被吵醒害怕，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子里儿子果然已经醒了，扒着窗户往外头看。
得了赏银是高兴，两锭比他一年赚的还多，但这饺子怕是吃不上了。
一家三口在屋子里可惜着，却听见敲门声。
白面无须的一看便是宫中太监，赵平安心提到嗓子眼儿，这王爷可比一般王爷更尊贵。
“原来是一家子啊，那正好儿的，跟杂家去见见王爷。”
太监走在前头，一边道：“手底下人不懂事儿，拿了你们的饺子，火房的厨娘也在准备了，见了王爷王妃你们跟咱们一起凑合着吃，王妃觉得你们的馅儿调的不错，王爷便说见见你们。”
赵平安在这驿站十几年，也没见过一个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刘巧娘和儿子更没有，都有些露怯。
“你们呀，也别怕，王爷和王妃年岁小都是好心肠，别的没有那银子可是不少，保管你们走一遭下半辈子都不愁。”
赵平安想那马车上孩子都三四岁，年龄再小能小到哪儿去。
等进屋子结结实实磕了头，站起来回话时，才知道，那年纪是真的小。
什么孩子，那孩子就是王妃！
“怎么了，这馅儿是你们家做营生的？”
允初皱眉，若真是靠这营生，不想回答也正常，但黛玉要想吃到一模一样味道的饺子，就难了。
“不不不，小人不靠这营生，里头就是些猪肉，山上野菜腌的酸菜，还有些豆腐干儿碎碎。”饺子是刘巧娘包的，但赵平安也知道里头有什么。
黛玉将嘴里的饺子嚼的细碎咽下，才道：“难怪吃不出是什么呢。”
嘟囔了一句，继续埋头吃饺子，在马车上坐了一天才找着这驿站，一天没吃热乎的，现在她可放不下碗。
允初吃的比她快，碗里连点儿汤也不剩。
“吃了你们一家的饺子，这便当作赔偿吧。”指指一旁小太监端着的东西，有银子有首饰。
“你们明日可要归家？家中还有酸菜么？若是有明日叫个车夫跟着去，我买你一些酸菜。”说完又看看黛玉，“我家王妃前几日受凉胃口不佳，只今日吃了这么些荤腥。”
赵平安不管家中事，转头看刘巧娘点头，才回话，“多谢王爷赏赐，家中还有酸菜。”
“这便好，下头饺子应当也煮好了，你们快去吃吧。”
挥挥手，赵平安一家，还有几个小太监都一同跟出去。
门一关，允初见黛玉正在喝碗里的汤，瞧都不瞧他一眼，有些不开心，“这饺子味道不过寻常，哪儿值得你这般稀罕。”
黛玉抬头，瞧了他一眼，继续喝汤。
一勺勺的都喝个干干净净，才道：“你这几日又没吃药，胃口好的很，哪儿像我日日没胃口也吃不饱……”
允初赶紧歪过身子捂住她的嘴。
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怪皇上把他赶出京，还要连累她这个王妃的话。
他被四哥赶出京，确实连累她，不仅在大冷天只能坐在马车上，还与爹娘分别，更不知道何时才能回京。
但除了她带来的王嬷嬷和雪雁，都是四哥赏的人，这话传回去真就成流放了。
洗漱完，允初和黛玉裹着被子听雪雁念话本子，他依旧没想明白，为什么四哥突然将他赶出京去。
是他不够老实吗？
不能够啊，他从降生以来就没出过自己住处半步，因为他一直在生病，现在还得三天喝一大碗。
是他太没用吗？
也不可能啊，他不还带兄弟们挣了一年税收那么多的小金库么，连二哥这个天天骂四哥的前废太子，都对他慈眉善目的。
难道是他太能花钱，四哥终于养不起他了？！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这些年他确实很会挣钱，可他更会花钱。
单就他不懂事时哭着喊着要做的大船，四哥就投进去不止一屋子的银子。
当然，他不懂事只是三岁前，做梦被水淹，要个能有皇宫大的船才觉得有安全感。
没了四哥，他以后只能自己挣银子了……
挣银子可太难了，寻常百姓一年都挣不来几个银子。
黛玉正听到精彩的地方，差点儿被他一脚蹬着，给了他一个白眼儿。
“你不听还不让我听？”
在睡前听话本这件事上，从二人第一次合床睡就吵过。
黛玉爱听贾敏讲故事，离了娘亲若不听故事，更睡不好。
可允初偏觉得听故事才睡不好，不叫她听。
若不是有人看着，允初当晚就要抱着枕头自己睡。
如今倒也不是习惯了，而是黛玉没听故事睡的晚，第二日拖着疲累的身子赶路，下车时风一吹直接病倒了。
允初知道生病是可能死人的，更何况黛玉是被他拖累的要赶路，立刻便不反对她听睡前故事。
但黛玉不知道，以为他一直不耐烦不喜欢呢。
此事也有佐证，每次讲故事他都睡里头，等她睡着了即刻就会叫人把她抱到里头去。
不知道真相的允初心里苦，他哪里不耐烦，分明是怕她睡里头听的不真切。
“哪儿能啊，说了让你听，自然不会反悔。”
允初想了想，一路上也没歇过，一年开头前几日总不能启程赶路，寓意不好，哪怕他四哥叫他早些走远点，也不会这般无情。
“明日叫人去问问，这地方有没有村镇，咱们也去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