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他

    “你的志愿我不同意。”

    “考那么远,要抛弃你的妈妈吗?”

    “弟弟妹妹怎么办?”

    “妈妈怎么挑起这么重的担子?”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一团影子逼到黎泠面前,漆黑的身躯发出尖锐的叫声,每发出一句质问就膨大一圈,最开始高度在黎泠腰间的黑影变得铺天盖日,遮挡住明净碧蓝的天空。

    黎泠眼睛干涩酸胀,红血丝布满眼白,黑影蔓延到她鼻尖,化作无限触手,捆绑她的双腿、手臂,又从耳孔、口鼻钻入,控制她的大脑。

    黎泠像牧场里的绵羊,不反抗,不挣扎,双目温顺,沉默地接受命运的给予。

    阳光被遮挡,阴风利雨趁势侵袭,葱郁的树木发出阴森的簌簌声,夏日单衣黏腻在身上,冷得黎泠每一根骨头都仿若冰块铸成。

    她打着颤,脖颈肌肉熟练地带着她的头颅转向35度,望向右侧略高于她视线二十厘米的某个很固定的点。

    就好像是遇到大海里的浮木,吊桥上的围栏,猎人的安全屋。莫名地,黎泠认定那个点是独属于她的浮木、围栏和安全屋。

    但黑影的触手拽着她的头发,把着她使她去看人群熙攘的夜市,灯光拥挤,气味纷杂,某个简陋摊位上,一个忙碌的女人身影被遮挡又不时露出,女人身边有两个擤鼻涕的小孩。

    女人对着顾客笑得殷勤讨好,下一秒目光如激光般投射在她身上,语言锋利冰冷得像一把剁骨刀——

    “你敢去那么远的学校,就是要逼死妈妈!”

    这句话犹如惊堂木拍下,终结了这场梦。

    黎泠心脏被狠抓,她惊醒,猛然坐起,头顶擦过天花板,口中喘着粗气。

    枕头处摆着的小时钟显示五点四十九,秒针指向55处,离设定好的闹钟还差五秒钟。

    长年累月塑造的生物钟精准得堪比狙击枪,偏差不过分毫。

    黎泠伸手关闭闹钟,小心地爬下双层床,步入老年的铁质床嘎吱作响,包裹最后一截床梯的海绵破损,她跨过那一截,跳下地板,发出“咚”的响声。

    “多大人了,还这么冒冒失失。”赵红听见动静忙从厨房里赶出来,她拿着锅铲挥舞两下,“别吵醒了楼下邻居,快去叫你弟弟妹妹起床。”

    黎泠拍响房子里唯二的两间卧室,也不多说,就去卫生间洗漱了。她用冷水浇了把脸,对上镜子里的人年年月月日复一日的倦怠的双眼,棕黑色的瞳孔沉的像刚出土的琥珀,里面关押着某种动物黑黢黢的尸体,照不进光亮,只余黯沉。

    她的瞳仁位置偏高,是典型的三白眼。

    曾经有可爱的女同学夸赞她——“高级美丽的厌世脸”,也有母亲怒极时脱口的——“整天一副死人相”。

    黎泠最后一捧水浇往镜子,让镜子模糊掉她的面孔。她转身出卫生间,第二次拍响两间卧室,然后坐到狭窄的餐桌上。

    桌子上摆着三碗素白的面条,外加一个吃干抹净的空碗。

    黎泠默默坐到空碗的斜对面,拿过面条,吃到一半,露出底下埋着的雪白的水煮蛋,形状圆整,鼓鼓囊囊。

    她知道,这是他们几个小孩才有的“特殊待遇”,赵红不会给自己多加一个蛋。

    若是对她说家里不缺这一个鸡蛋,让她别苦了自己,她就会神情激动地说,现在条件是好了,就开始大手大脚了?她家三个小孩,又要吃喝又要上学,不节省一点怎么活?

    黎泠也曾把鸡蛋让给她,被赵红严厉拒绝。

    黎泠夹破雪白的鸡蛋,拨开坚硬的蛋黄,赵红明明在收拾着换洗衣物,却好似还能清晰看见她碗里的情景,隔着好一段距离对她说:“别挑食,那蛋黄也要吃,有营养,我都舍不得吃的,你还挑三拣四,看你瘦成什么样......”

    就着母亲的唠叨,黎泠一口咽下整个蛋黄,嗓子噎得几乎快要起火。

    好不容易喝了几口面汤缓过来,又听见卫生间传来每天早晨都要放映的《争抢洗手间之战》影片的声响,演员双胞胎黎景明黎婧悦兄妹,暴脾气母亲赵红女士。

    黎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快速吃完早餐,拿起昨晚改好的试卷和备课本,先一步出门。

    述阳二中的位置离她家位置很近,步行大概五分钟就能到达学校大门。

    不过由于述阳二中是省重点高中,生源优秀,资金充足,校园占地面积很大,高三的教学楼又位于二中最深处,所以从大门口走到高三教室门口约莫还需要七分钟。

    黎泠先到办公室休整了十五分钟,接着站到教室门口,蹲守早读。

    六点五十早自习铃声响起,黎景明在前一秒步入教室,黎婧悦则离教室门还有五步远。

    黎泠板着一张公正无私的脸,挡住门口,指着黎婧悦说:“老规矩。”转头看见黎景明冲这边做了一个鬼脸,“黎景明下课来找我把高考模范作文第7-9篇背一下。”

    教室里的读书声缓了一下,复又以更大的声潮掩盖掉之前的静默。

    黎婧悦放下书包,乖乖拿着早读资料站到教室最后。

    学生们顶着班主任威严注视的目光,认真地专注于书本,殊不知黎泠早就走神到九天之外去了。她发着呆,视线在空中划8字,如同被输入简单循环代码的监控机器人。

    做老师,黎泠总是觉得很难捱,干日复一日相同的事,讲翻来覆去讲过的知识点,训和她一样觉得难熬的学生。

    早自习下课有十分钟休整,黎景明跟着黎泠走进办公室。

    黎景明花五分钟,很轻松地背完了三篇英语作文范文,语闭,臭屁地微抬下巴看黎泠。

    黎泠把目光从电脑右下角移到黎景明脸上,就见两个黑洞洞的鼻孔正对着她。

    黎泠:“......坐。”她指了指门口墙边的凳子。

    又磨蹭掉三十秒,还剩四分半,看来下次需要叫学生来背六篇。黎泠想着,余光紧紧盯着时间。

    黎景明像是小狗一样敞着笑颜对着她,“姐,哦不,黎老师,我错了,不该和妹妹在早读时间玩闹,踩点上课。”但下次还敢。

    他对着黎泠吐了吐舌头。

    “你要知道,现在已经高三了,距离高考还有三十天,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都是十分宝贵的。看看你,一点准高考生的样子都没有。”黎泠装作苦口婆心的模样,说着不走心的话语,眼珠微微上移,与隔了几个办公桌在背书的学生神态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家都在过河,渡过小学、初中、高中,现在还差最后一百米就要上岸,你若放松警惕,小看这最后关卡,提前开始庆祝上岸的快乐,那么你将很容易折在这最后一百米......”

    铃声响起,黎泠微不可觉地叹出口气,拍下弟弟的肩膀,“好了,去吧,好好上课。”言语中有掩藏不住的喜意。

    黎景明冲她眨眨眼,接着宛如川剧变脸大师,耷眉丧眼地走了。

    目送黎景明走远,收回目光时,隔了几个办公桌的头发花白的女老师对黎泠赞许地点头。黎泠微笑致意,然后掏出备课的案卷。

    时间过得很快,上了两堂课,讲了两遍一样的试卷,守了三节自习,十点出头和黎景明黎婧悦兄妹一起回到家。

    赵红已经做好了夜宵,心情不错地看着她的孩子们自觉坐到餐桌边。

    “李老师给我发消息了,说泠泠的代理班主任做得挺像模像样。”赵红心情很好,倒了一杯底白酒,陶醉地饮一口,但随即又正了神色,“不过不能骄傲,要继续保持,知道吗?带好这一届,争取下一年重新带高一的时候,正式当上班主任。”

    李怡是述阳二中声名远扬的老师,也是黎泠的高中时的班主任,黎泠回到述阳二中教书,李怡就对她十分关注,甚至在她教导的班级班主任因病辞职时,极力举荐她做了代理班主任。

    黎景明喝着汤偷笑,和黎婧悦嬉戏打闹,发出叮叮当当的动静。黎泠缓慢咽下食物,脑袋很自然联想到上周黎景明把黎婧欣筷子碰地上时,赵红一举夺过她的碗,伴随着“哐当”几声落下,黎泠听见赵红说:“不称职的班主任晚上怎么会饿呢。”

    这时,另一道轻缓的慈爱的声音插入到这激昂的音轨里,像是二重奏在她耳边奏响。

    “真好,我们家泠泠出息,做了弟弟妹妹的班主任,带着他们成绩这么好,真是个好姐姐。”

    赵红泪眼婆娑,她的手被茧子如铠甲般包裹,轻轻放在黎泠把着碗的手上。

    黎泠温顺地垂头听着,视脑海里的二重奏于无物。

    赵红早年白天打零工,做些缝纫、折纸盒类的工作,晚上在夜市卖食物。她把最好的青春磨成粉浆,像是不知疲倦的驴,哺育她的三个孩子长大。

    黎泠工作后,强制让赵红放弃夜市的小摊,赵红便挂牌到一家保洁公司下,承担几家的保洁工作,一天交替着时间赶趟做,收入比不上过去,但轻松了许多。

    赵红最后醉意上头,靠在大女儿的肩头,不停喃喃道:“生活越来越好了,越来越好了......”

    -

    凌晨,黎泠上床时,发现最后一截床梯被旧稿纸包起来了。

    黎泠踩上去,纸张韧中带硬,不像踩在钢铁上的冰冷硌脚,但也没有多舒适,因为再踩一截,是柔软的海绵。

    如果她没有踩过海绵,纸张勉强算得上舒适。但有了更好的比较,差的那个就像是白墙上的蚊子血,显眼且碍眼。

    躺在竹席上,黎泠没有立刻睡着,即使她累得睁不开眼,思维也活跃得像是弹力球,在她大脑里弹了个五线谱,谱出嘈杂刺耳的乐曲。

    一天的回忆被运输带送到思维中枢检测,白日迟钝的情绪委屈地冒上泡来,黎泠一个一个戳破。

    她咽下眼眶、喉口泛上的迟来的酸胀,眼睛像藏着蓄水池,蓄着深深苦水,她死死挡着出口,不让其宣泄。

    好不容易在天际泛起鱼肚白时坠入睡眠,梦里也不得停歇。

    她如同从星际扔下的垃圾,在不断下坠。

    从云边坠落,棉花般的白云被她砸出个窟窿。

    远远,一个戴着纸折面具的人站在蓝色飞机上,周身环绕着黑色泛蓝的骷髅头,手上拿着一根缠绕成麻花的类似钢筋物体。

    她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他们的距离在不断拉近,直到,面具人在最后一秒飞向她......

    黎泠跟着闹钟一齐醒来,她照例头顶顶着天花板,怔愣地按掉闹钟,魂还没归来。

    那个梦......

    神秘面具人脚下的蓝色飞机跟她幼年珍藏的橡皮一模一样,那个幼时父亲给她买的,对于黎泠的家庭而言十分昂贵的橡皮。

    至于纸折面具上面......

    黎泠跨下最后一截床梯,看着裹着床梯的稿纸出神。她过去的书本稿纸上,每一页画有一个竖着头发披风飒飒的火柴人。

    梦中神秘人面具右边就有这么一个散发着二缺气质的火柴人,硬生生把他可怕阴冷的气质搅散,甚至蒙蔽她的心智,让她觉得怪可爱的。

    直到赵红喊她,黎泠才把自己从思绪中拔出来,难得地和弟妹一个时间出门。

    黎泠迈入学校大门,脑中仍停留在那一刻,梦境里最后一秒,她是被面具人救下,还是说——

    她和他,撞上大地,共归血泥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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