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数了三十天，如果说前面的几年对于黎泠而言是在浩渺无边的海上航行，那么最后的这段时间则像是度日如年的苦修。

    白日挑动她的神经，夜晚煎熬她的梦境。

    逼仄的小卫生间里，惨白的白炽灯悬在头顶，黎泠抚过镜子里的脸庞，那张脸上的黑眼圈快要掉到嘴边，憔悴得好像已经死了几天，脸色青白交替。

    真像一具游魂，黎泠自嘲一笑，然后轻手轻脚回到客厅。

    赵红在下铺熟睡，发出巨大的鼾声，黎泠知道，白日辛苦劳作的人，在夜晚总是会鼾声阵阵。

    她也早就习惯在这样的鼾声中入睡。

    黎泠放空自我发了会呆，正当她要爬上床铺时，一个光点反射到了她的眼睛里，把她的眼睛照得像是浓郁的枫糖浆。

    客厅里黑色的桌柜无比静默，但几个呼吸后，靠近柜子中间处又发出银色的光点。

    黎泠的好奇心被点亮，她脱下鞋子，踮着脚尖过去，直觉告诉她发出响动可能会惊走这些“光点”。

    她走到沙发背面，借着沙发靠背掩护，微微蹲下|身朝柜子望去。

    黎泠家没有拉窗帘的习惯，他们一家起得向来比太阳要早。

    正巧此时一阵风吹过，遮挡月亮的云朵散开，月华从落地窗处挥洒进来，笼罩客厅。

    于是，黎泠清晰地看见了所有。

    她一只手狠狠掐住大腿，牙齿咬着嘴唇，眼睛睁了闭，闭了睁，她不敢置信眼前所见，甚至开始觉得是自己精神衰弱，出现了幻觉。

    五分钟后，一切恢复平静，客厅里只留温柔的月色。

    黎泠心中与其说是惊恐，不如说是惊奇，她走过去，拿起柜子上放着的两个书包。

    书包里放着装着文具和准考证的透明文件袋，而两个文件袋都是未拉好的状态。

    -

    赵红在餐桌上反复唠叨黎景明兄妹带齐考试用具，说着说着把自己说得心慌，把筷子一放，拿着兄妹俩的书包，掏出透明文件袋，拉开拉链，对着黎泠列好的清单检查。

    一一确认后，她终于放松下来，喝了口粥，视线扫到一旁背景板的黎泠，笑着说：“我们家黎老师怎么比高考生还紧张，看这黑眼圈重的，昨天晚上跟我一样睡不着吧。”

    黎泠一只手放在餐桌下，摩挲着什么，听见问话，便笑着答了些吉祥话：“又紧张又期待，紧张他们的考试，期待他们的好成绩。”

    手中的物品在夏日泛出点点凉意，十分舒适，黎泠心中油然而生更多的期待，期待她能再次见到出乎想象的事物。

    送完高考生后，黎泠小心地把放在包里的物品拿出了。那是两根漂亮夺目的鸟羽，长度约莫十五公分，呈现墨绿色，在阳光下泛着柔顺的光泽。

    黎泠举起羽毛对着阳光眯着眼观察，发现鸟羽边沿开始发灰变黑，迅速蔓延到中间的羽管，如同被太阳光烧着了一般。

    刚想把羽毛收起来，但为时已晚，鸟羽在顷刻间已经变为灰烬，恰逢一阵迷眼的大风吹来，黎泠再度睁眼，除了拇指和食指间握着的两小截羽管，其他都无影无踪。

    她紧紧握拳，坚硬的羽管刺着她柔嫩的掌心。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面前上演的一幕幕，似乎都在展示这个世界对这两根鸟羽的排斥，甚至厌恶。

    她回忆起昨晚，准确的说是今天凌晨两点。

    淡黄的月光下，两个巴掌大小的骷髅小人一人搬运一个比身体还长的黑色中性笔，中性笔上写着高考必胜，黎泠隐约记得这个模样的笔，它们一般都是摆在文具店里C位，打着“高考专用笔”的名头，价格比平常的笔要贵两块钱。赵红女士曾狠下心，买了一盒回来，又在家里吐槽文具涨价飞快。

    骷髅小人费劲巴拉地拉出文件袋，从小口慢慢把拉链挤开，然后背着对于它来说很笨重的笔一齐钻入文件袋里，卸货，最后自己再蛄蛹着爬出来。

    爬得更快的小人还拉了一把落后的小人。

    他们的手与人类的手不同，只有一根小巧的骨头，小人把一根骨的手放到同伴肋骨缝隙中，借此施加力气。

    两个骷髅人出来后，又围着文件袋的拉链团团打转，他们的生理构造使得它们很难把拉链拉上。

    其中一个一拍脑袋，紧接着，他比划两下，然后把代表手的那根小骨头伸入拉链顶端的小口里，另一个小人拉着他跑。

    拉车小人很激动，使出所有力气向前跑，连接处的小人因为施力角度出了问题，手骨啪嗒一下断了，咕噜咕噜滚了两圈，滚到柜子边缘，几乎要掉到地面。

    千钧一发之际，拉车小人猛地一跳，用两个玉棒般的手骨死死夹住那根断骨。

    黎泠几乎要从两个骷髅小人空空的眼眶中看到了后怕。

    他俩顾不得善后，抱着断骨滴滴答答跑远，到某个墙壁面前，径直走了进去，消失不见。

    从黎泠的视角来看，骷髅小人像是融化在墙壁里了，跟水滴滴落在水面有异曲同工之处。

    等小人走后，黎泠伸手去触摸，只摸到了正常的墙壁。或许这面墙壁像是《哈利波特》中9又4分之3站台的那面墙，背后通往一个神秘的魔法世界。

    不过这面墙壁会智能隔绝她这样的麻瓜。

    黎泠惊讶地发现自己心里产生的情绪居然是惊奇和惋惜，而非害怕、恐慌等负面情绪。

    甚至她觉得骷髅小人莫名合她眼缘，让她一见便心生欢喜。

    她回到柜子前，她犹豫着，思考了几秒，还是带着愧疚地拿出了骷髅小人好不容易放文件袋的笔。她不敢冒险，让弟妹使用来源未知且神秘的笔。

    奇异的是，那两支笔碰到她的手就好像是彩妆碰到了卸妆油，表面的伪装似雪花般消融，变成了两根鸟羽。

    现在，米黄色淡雅的月光变为金子般灿烂的阳光，鸟羽在阳光下无火自燃，化灰，随风而去。

    回到家后，她拉紧窗帘，把手心握着的短短的羽管串成项链，塞进衣领，抵在心口的位置。

    膈人的触感让她心情愉悦，这提醒着她生活似乎变得不一样起来了，有奇迹一般的事物发生在她周围。

    黎泠这些天一直专注的观察生活中的所有细微动静，企图找出一些能证明这个世界有特殊魔法的证据。

    不知不觉中，时间像是开了倍速，不再难熬，黎泠第一次觉得时光如白驹过隙，是从指尖流逝的，而不是她推着石墨消磨掉的。

    她第一次注意到了以前从来没有看见的风景。

    比如说办公室窗口水管缝隙处开出的花朵，家门前的灌木丛里成片的四叶草，通勤的路上，她所行的靠右人行道是晴天，靠左的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魔法真的存在。

    黎泠莫名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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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成绩的日子也很快就到了。

    黎泠短暂地忽视胸前坚硬的小羽管，把心思放在了毕业的“小鸟们”上。

    开最后的欢送会时，“小鸟们”叽叽喳喳的欢喜几乎要掀翻教室的屋顶，他们就要离开这四四方方的“笼子”，然后自由翱翔于天际。

    黎泠百感交集，望着一张张稚嫩青春的脸庞，甚至有一点羡慕。

    飞翔，高空，风，是她不能言说不可追求的梦想，因为她的风筝线下吊着的物体太沉重，让她无法离开这片方圆小地。

    值得高兴的是，她带的班级整体考得不错，黎景明兄妹俩正常发挥出了他们的水准。

    赵红提前请好假，做了一大桌菜，说是犒劳凯旋的战士。

    黎景明考完就估过分，暗自里查了许多资料，他胡乱塞了几口赵红给他夹的菜，然后忐忑地说：“妈，我研究了一下我的分数，最多只能去读一个中流211，而且不能选专业......”

    他心虚地瞥了一圈围着他的三位血缘女性，“但是如果我去读中外，就能够到达x大计算机专业的线，x大的计算机排名不错，就业也很好，只是...中外专业前三年在国内读，后两年在国外读，直接能拿到研究生的证明。”

    “有了留学经历，我在国内找工作也容易很多。”黎景明对着赵红那张暗黄褶皱的脸，换了一种让赵红更耳熟更能接受的说法：“妈妈，到时候我就是海归了，谁不高看我一眼。”

    黎景明的分数比妹妹黎婧悦要低十五分，黎婧悦能越过985的门槛，黎景明只能望而却步，他不甘心，出于同胞兄妹隐秘的竞争，出于赵红对他更重的养家的期望，出于对自己未来的野望。

    可中外专业学费是普通专业的十倍甚至二十倍，他不曾提起一字。

    这也出于他的自私和自利。

    黎泠沉默地听着，她想不需要她说话，也不需要提起金钱的问题，赵红不会同意。

    以她对赵红的了解，赵红怎么可能让她的孩子离她太远？更别提跨越太平洋，去到一个她想象不到的世界。

    赵红放下碗筷，表情平静地问了一个问题：“学费多少钱？出国又要多少钱？”

    黎泠转头诧异地看着赵红，她竟然对黎景明的提议很心动。

    黎景明低着头报出几个数字，赵红平日里有力的双手颤抖几下，她扶住桌椅，餐桌上沉默像一块大石头，压住所有人。

    赵红缓缓吐出一口气，“卖了这套房子吧。”

    “妈？！”黎泠忍不住叫出声。这套房子是她的父亲还在世，双胞胎兄妹出生时买的。

    卖掉这套房子，父亲所有的痕迹就要从这个家里抹除。

    赵红没有理她，“到时候你们兄妹俩都要上大学了，你们姐姐也要嫁人，而我...我可以住在雇主的保姆间，这套房子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围着小餐桌的四人不同程度地红了眼，“这套房子的钱分成三份，你们三兄弟姐妹平分，如果景明出国的钱不够，希望你们做姐妹的可以给景明借一点，让景明给你们打欠条，我一定叫他还给你们。”

    黎泠像是被泼了一桶冷水，浑身冷得打颤，躯壳里的骨头仿佛变异长出突刺，无情地刺伤她的血管。

    她好像被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所背叛。

    她浑浑噩噩站起来，“我吃饱了，去上班。”

    黎婧悦左右看看母亲和哥哥，然后对着黎泠的背影小声提醒，“姐，都毕业了，上什么班啊。”黎泠恍若未闻地离开了家。

    夕阳刚落，天幕还透着余光，显出沉静的墨蓝色。

    车道上塞满归家的人，黎泠逆着人流走得艰难。在这个老小区住了快二十年，又是附近高中的老师，路上有许多人和她打招呼。

    面对一句句的“黎老师去哪里”“黎老师吃饭没”等招呼，她通通以点头微笑答好回应。

    待拐入偏僻小巷，走到死路尽头，黎泠方才卸下微笑面具，她嘴角笑得酸痛，放下后开始轻微抽搐，脸颊的肉不住痉挛，是方才为了忍住情绪咬住口腔嫩肉造成的。

    夏夜，闷热，多蚊虫，墙角留有污水的酸臭。

    但黎泠再也走不动，空气中水元素太过充盈，压得她心脏湿漉漉，眼眶能形成的堤岸无法阻挡暴涨的苦水。

    一瞬，决堤。

    黎泠捂住脸，蹲下环膝抱住自己。

    她没有看到，她右向35度处，一块水镜缓缓展开。

    一只仿若雕刻出的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出，像是想抚摸她的头发。

    但那只手好似承担着巨大的压力，挂在骨骼上的皮肉被空气中无形的利刃剜下，像是黎泠之前看见的鸟羽一样变为灰烬，消逝在空气中。

    最后，那只手没能触碰到黎泠，在空气中转了一圈，嗡嗡的蚊子从空中坠机，一只只死不瞑目地掉落在灰黑的砖石板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