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红和赫利俄斯到达祠堂的时间不算早，也不算晚。西沙村共七十户人家，粗粗一看，约莫到了一半左右，他们按神婆的指导放好了东西，一向喧哗的村里人都规规矩矩地站在祠堂外的那一大片空地上，等待吉时到来。

    他们原本脸上是轻松的神情，可一靠近，被人群这种肃穆的气氛感染，不由的收敛了情绪，庄重严肃地按照指示提着东西往祠堂里面走去。

    西沙村的祠堂不大，是单进式，由大门和四周高墙围成一个密闭的空间，门外是广场，门内是天井和享堂，那口传说中雨师生活的深井便是在天井中线的位置，正对着享堂和祠堂的大门。

    怕雨师生活的水源被脏污沾染，那口深井的井口平日里总是盖着块木板，今日那木板被掀开了，露出了井口。

    井前，靠近大门口方向不远处的位置上摆了张矮木几。木几正中是一个陶制方形香炉，左右各摆放着瓜果和糕点供品。前方正中央则放了个炭盆，盆里火烧得正旺，热气源源不断地从炭盆里往外溢出，与空气中的燥热融为一体。

    井的左边，是一个约半人高，三尺左右宽的巨大陶罐。一走近，便可嗅到米酒清香。按照村长交代的，赫利俄斯将提前准备好的一碗米酒倒入罐内。

    他们再往井的右边走，右边东西就多了，地面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大小不等的若干木桶，桶内清水荡漾，翠绿柳条的尾端倒插于水中，只留短短一截探出木桶之外。

    赫利俄斯在一众木桶之中寻了个空位，将自己手中提了一早的木桶放于其中。

    做完这些，他们二人从祠堂之内退出，在门外广场绕到人群之后，寻了个大门附近方便观察的位置站着，等候吉时。两人全程没有任何交流，只是安静地放好的东西，安静地退到人群之中。

    临近中午，烈日当空，毫不吝啬地往人间播撒光线和热意。祠堂广场上没有遮挡，炽热的日光就这么直接炙烤着大地和等候雩祀的村人。

    花红这么站了一会，被灼烧得有些头晕脑胀，祠堂的白墙黑瓦在视线里模糊起来。她赶紧掐了自己一把，用痛意让自己清醒过来。

    赫利俄斯此刻在做什么呢？她忍不住分神，抬头侧目看他，他盯着祠堂的大门口，定定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作为凡人的一员，去请求神明的眷顾，对赫利俄斯来说实在是个陌生怪异的体验。与全能全知的神相比，人显然是渺小无知的，他们并不清楚主宰自己命运的是谁，影响自己的力量是什么，他们只能选择相信自己假想的某个力量，然后全然臣服。

    这个力量是否真的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相信。

    若是从前的他看见这样的场面，极有可能会在心中讥讽一番，无知无能的人类啊，你们难道不知道吗？万事万物运转皆有其固定的规律，掌管万物运转的神明怎么可能因为你们的一点小小祈求而改变自己的法则？他们的这种想法是多么自大，多么可笑！

    而现在，他置身于虔诚的人群之中，不再是掌管超人力量的神明，变成芸芸众生的一员，他发现自己只能像每一个会被曾经的自己嘲讽的人那样，做一些不知所谓的据说有可能会打动某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神明的事情，只为了求一点儿雨，只为了找回神力的一点点可能性。

    失能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处境，而那些愚蠢执着的背后是对生的渴求和不服的毅力——弱小的，人的力量和抗争。

    赫利俄斯扫视周围一圈，烈日之下，所有人脸上都是豆大的汗珠和红晕。但平日里经常遇到点小事就大惊小怪的人们却没发出半分抱怨喧哗，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庄严虔诚。

    咚，咚，咚。

    沉稳而雄浑的鼓声从前方破空而来。

    赫利俄斯思绪被打断，本能地循着声音的方向搜寻鼓声的来源。

    在广场的最前方，祠堂大门口的两边，不知何时抬上来了两台鼓身围了一圈柳枝的红皮大鼓，分列在门口左右两边。

    两个壮汉只着长裤，上身□□，胸膛上是提前用朱砂画上的大面积游龙纹，威风凛凛地站在鼓后面，手持着鼓槌，用力有节奏敲击着皮质鼓面，敲三下，停一下。

    鼓声之大，响彻整个广场，连大地似乎都因之而在隐隐地震动。

    伴随着雄浑的鼓声，巫祝带着童男童女们踩着节拍而来，手舞足蹈，动作活泼至极，神色却又严肃至极。

    巫祝头发花白，头发同柳条一起，编成两股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身子两边，随舞动而上下跳跃飞扬。她看上去年岁已大，可穿着百家布制成的长袍舞动的身姿却和她身后着红衣的童子们并无区别，甚至要更加灵动。

    舞动的轨迹似游龙，她领着九个童子们在鼓声的震动中从左边跳到右边，再绕回来，循环往复了九回，才稍微放慢了脚步，引着童子们舞动着往祠堂里去。

    广场上等候的村人们大气都不敢出，肃穆地站立，生怕惊扰了场上的任何一个人。

    最后一个童子的腿迈入门槛的那一瞬，门外的鼓声马上转换。

    它原先是沉稳的，似猛兽初醒，隔着远远的，一步步，缓慢却有压迫力地逼近；而此刻，鼓声急促起来，淡定的猛兽瞄准了猎物，猛地奔跑俯冲攻击。

    祠堂天井内，巫祝和童子们的舞步也急促起来，更快，像是在庆祝迎接巨兽的到来。

    花红透过大门往里看，断断续续地，她瞧见巫祝领着童子们绕着村里人提前放置好的木桶和陶罐舞动，隐隐约约地，她听见巫祝和童子们的歌谣。

    他们的歌声像是穿梭时空的呐喊，从极为遥远的地方轻巧又不容忽视地飘来。

    “咿哦咿哦嗬哎嗬哎，哈嗨！

    “咿哦咿哦嗬哎嗬哎，哈嗨！

    “下雨罗，下雨罗！

    “今天赶快下雨罗！”

    “咿哦咿哦嗬哎嗬哎，哈嗨！

    “咿哦咿哦嗬哎嗬哎，哈嗨！

    “下雨罗，下雨罗！

    “今天赶快下雨罗！”

    ……

    轻快的歌声与沉重的鼓点，舞动的巫祝童子们和肃穆站立着的村民，轻与重交织，动与静交汇，一切像是诡谲却庄严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