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答案实在是出乎赫利俄斯的意料。

    他震惊至极，以至于根本说不出质疑的话，也摆不出压抑的表情。他只是垂下眼眸，借此掩住内心的波澜诡谲。

    为什么？他想不到父神这样做的理由。

    是他履行自己的职责不到位吗？所以父神将他贬来此处，以便在神国找人接替他的位置？

    不可能。

    这念头一冒出来，马上就被赫利俄斯否认了，父神不可能找到比他更兢兢业业的神明，尤其是在阿尔卑斯山上。而且，祂也创造不了比他更坚定的新的神。

    赫利俄斯周身的气压在听到墨丘利的回答之后马上就沉了下来，花红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有意想安抚，却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或者说，她根本不了解他的世界，又该从何安慰他呢？她感受到了强烈的无力感。

    过了许久，赫利俄斯用力地闭了闭眼，再次睁开双目时，眼里的慌张茫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直面一切的决绝。

    “为什么？”他艰难但坚定地吐出这三个字，目光坚定地锁在墨丘利身上，非要祂给出个回答。

    墨丘利虽说生性狡诈，脾气乖戾，但传递信息时从不虚报隐瞒，祂与信息有关的话是可以相信的。

    墨丘利马上接话，“父神这样做当然有他的原因。”

    祂的眼里是刺破一切伪装的锐气。

    “三百年前，雨神被酒神哄去喝酒，醉得不行，忘了第二天要开始准备行云积雨，父神让你减弱阳光的强度和热度，你是怎么回答的？”

    “父神应该去把那个醉成一滩烂泥的酒神弄清醒，让祂行云积雨，而不是突然要求我调整太阳的运行规则。”赫利俄斯马上回忆起来，冷冷地回复。

    墨丘利：“所以那一年夏季，人间比往年这个时候热了两倍都不止。”

    这不就跟现在的情况很像？花红垂着头，瞪大了眼睛，视线不可置信地在墨丘利与赫利俄斯巡视一圈。

    说完那句话，墨丘利毫不犹豫地接着质问，“不说远的，就说最近一次好了，盖亚过来找你求助，说是由于人类活动导致原本设置的地平线出现了倾斜，希望你能够根据地平线的变化而调整一下太阳转动的弧度，你也拒绝了吧？”

    “当然。”赫利俄斯双手在胸前交叉，摆出防御姿态，“盖亚作为土地之神，在发现地平线倾斜之后就应该把祂管辖的土地正回来，而不是要求太阳为了祂而改变。”

    “而这，就是父神剥夺你神力的原因。”墨丘利淡定地说。

    赫利俄斯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怒气和不安，焦躁地反驳，“从混沌破开，我诞生的时候开始，父神就给了我太阳运转的规则，同样的，别的神明也会拥有祂们的规则。要是每个神明都按自己的规则行事，那么一切都是运转正常的；祂们的规则运转出了问题，却要求我改变我的规则来适应祂们？我不接受。”

    “祂们应该做的事情，是严格遵守祂们的规则，而不是来强行要求兢兢业业从不出错的我为祂们的失职而负责。”

    墨丘利无视他的怒火，保持自己的节奏，“你说的有道理，但问题在于，世界是变化的。父神是创造了最基础的运行规则没错，但是在这规则运转之下，人间必定会出现新的变化。”

    “原有的平衡被打破，就要建立新的平衡。”

    “原先的秩序不适用了，就要在新平衡的基础上，创建新的秩序。”

    “所有秩序和规则的存在都是为了维持整个世界和世界上所有生灵的正常生活，当秩序和规则与生灵们的求生需求不符合时，这样的秩序就该改变调整，而不是为了维护秩序而固守僵化的条件。固守僵化的秩序，比混乱更危险，至少在混乱中，会有新的更合适的东西出现。”

    “而你，自以为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实则是放弃思考，懒惰懈怠，骄傲自大，没有对世界上更低一级的生灵们的共情和同情！”

    墨丘利严肃地、毫不留情地传达了父神的原话，“若你再固执地、清高地‘坚守’自己的原则，早晚会给我们的世界带来不可估量的祸患！”

    “死板的神同魔没有任何区别！”

    “在你心中，是你的规则更重要，还是在你规则下生活着的生灵更重要？”

    赫利俄斯抱在胸前的双手不自觉地垂了下来，眼中的怒火和质疑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怔愣和若有所思。

    以前的他应该会对这番话不以为意，但那是过去。在亲自感受了人们是多么努力地在生活之后，在亲耳听见村民们的担忧和抱怨之后，在亲眼看见皲裂的农田菜地和干渴的庄稼草木之后，在亲身体验到了人对于天的信任与祈求之后，在亲自感受到了作为普通生灵的无能为力之后，他无法再理所当然地摆出“这与我无关”的态度。

    他需要对日光底下生活着的一草一木一灵负责，哪怕所谓意外或者变化的起因不是他，他也应该尽力为自己庇佑的生灵们做些什么。

    他过去错了吗？是错了的。

    赫利俄斯发呆的时候，花红依旧是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安静地听墨丘利的话，再不时瞥一眼他，观察他的神态和表情。

    在听到墨丘利“控诉”的赫利俄斯的冷漠过去时，她作为普通人，自然打心底起了一股怒意。

    世人都敬重神明，盼神庇佑，殊不知，在神明眼中，有远比他们更重要的事。在他们那个世界里，对赫利俄斯来说，是他的规则，对那劳什子雨神来说，不如酒神的一个饮酒邀约。掌管至高无上力量的神明，轻视他们这些渺小的生灵，听起来似乎也正常呢！

    花红忍不住在心中嘲讽起来，这么说来，赫利俄斯之所以会流落到西沙村这个穷乡僻壤来，还被她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欺骗，似乎还带了点咎由自取的成分在呢！从墨丘利开始说话起一直萦绕在她心间的担忧消失了，取代它的是微妙的嘲讽。

    花红忍不住轻呵一声。

    赫利俄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暇关注她的嘲讽。

    墨丘利原本想等赫利俄斯的回答，可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来一时半会是等不到他开口了。祂把父神说过的话在脑中又过了一遍，这才接着说下去。

    “在你铸成大错之前，父神决定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所以在听到安娜‘报复’你的计划之后，父神顺道为她添了把劲，把你卷进时空漩涡，再甩到这个世界来。

    为了维护原来世界的光和热，父神抽出了你身上大多数的神力和神格，用它们捏造了个傀儡，用来维持太阳的运转。父神说了，反正你也只是一板一眼地控制太阳，这样的工作，傀儡完全可以胜任，甚至做得比你更精准。至于你，你就在这个世界好好体验一番。

    你身上剩余的神力足够你破开时空一次，但是这些神力被父神下了禁制。什么时候学会共感和共情了，这些神力就会在什么时候回到你身上，重新被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