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云古拿来一个相框，相框是一种做旧的金属质地，雕刻镂空的繁复藤蔓和花朵弯绕之处却一点灰尘也无，显示着相框主人对其的重视和珍惜，“这是我们带她办理身份证的时候，顺便去周边游玩了一会时拍的……竟然只拍过这一张照片……”

    奇犽拿过，目光骤然就被吸引住了。

    “给我康康！”行动不便的小杰的喊声才让他回过神，坐到好友旁边与他一起看。

    在此之前两人都从没想过照相技术是一件多么伟大的发明，可以将只存在于过去时空的人物原原本本带到他们面前——小杰和奇犽第一眼就被旧照片上小女孩大大的黑色眼睛吸引，她那深渊一样的漠然空洞的目光时隔十年之久依然向他们散发着寒气。

    难以置信，谁能想到U从前是这个样子的呢？

    照片的背景似乎是一个普通的公园，那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小杰和奇犽几乎可以听到再常见不过的游客的嬉闹声，售卖棉花糖和冰棍的小贩的叫卖声，感受到温暖的风裹挟着花香拂面而来，被踩下去的青草绵软，周围的青草则茁壮得刺得脚踝发痒，看到绿树荫凉下脖子一伸一缩的啄食的鸽子——所有人都在享受这个难得的周末，天气晴好，万物都笼罩在阳光下单纯地快乐着……只除了一个人。

    站在背景中的喷泉——喷泉中心那仿文艺复兴式的天使雕塑似乎正讴歌着生命的美好——前，被笑容满面的年轻的云古先生和两位想必是天空竞技场工作人员的面容姣好的女性搭着肩膀的，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的小女孩，也就是U。

    照片里美好的世界像在以她为中心塌陷。

    她穿着应该是由那两位女性精心挑选的白色纱裙，戴着小巧的雪白宽沿遮阳帽，还蹬着可爱的精致小皮鞋——看得出来为她打扮的人很努力使她看起来和正常小孩一样了，可是U面无表情的神色与非人的气息终究使这一切都成为徒劳。

    小杰和奇犽终于明白云古之前说的“和武器、物品一样的毫无生命的感觉”是什么意思了，这是很贴切的形容，他们想，理智告诉他们这就是和他们一样大的U，但是感觉却让他们更相信这是一个做工精致的娃娃，云古搭着这个女孩的样子和搭在一块石头上没什么区别。

    和大哥的气息很像，奇犽想，但大哥至少还是个人，她要更极端一些。

    “和我们同行的天空竞技场秘书，也就是她——”云古含笑的声音在他们耳畔响起，他用手指点了点最右侧的女性，“她说，如果她是这个私人游乐园的主人的话，就会把这个小孩赶出游乐园，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看起来实在是太不快乐了……”

    小杰和奇犽看看坐在他们身侧的云古，想要笑却笑不太出来。

    “我明白。”云古却是一眼看出了两个小孩内心的柔软之处，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一定经历了不太好的事才会这样。”

    三人凝视着这张旧照片，一时无言。

    “但她后来好起来了不是吗？是和云古先生和大家呆在一起的缘故吧！”小杰总是能看到事物阳光的一面，认为他们所见的U无时无刻的笑容是从照片中的云古和工作人员脸上传递过去的，他因此很开朗地笑起来，“我们在猎人考试里遇到的U可是很有趣很乐于助人的大姐姐，你说是不是，奇犽？”

    小杰拿胳膊撞了撞伙伴，灿烂笑脸上生机勃勃的少年气张扬肆意。

    “额……可以这么说吧……”奇犽挠挠脸，眼神看向一边，不情不愿地赞同。

    小杰嘿嘿地笑了，目光移向云古寻求他的认同时却看到云古脸上的复杂神色，这让他明白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呃，云古先生，你们后来是不联系了吗？”

    小杰虽然对那种五味杂陈的神情不解迟疑，但仍不自知地做着最乐观的推测。

    “……”云古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只在发愣，他摩挲了一下照片上女孩漂亮得惊为天人却并不可爱讨喜的脸庞，片刻才缓缓开口，“这些话我不知道对两个十二岁小孩说是不是合适，或许有些太残酷了……”

    云古朝右望着他的两个新徒弟，两张朝气蓬勃尚且不谙人事的稚嫩面孔，目光温和慈爱却隐含着忧郁：“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小杰，我们没有温暖她改变她，或者说我们尝试这么做，但改变她的不是我们……我们甚至不知道她的这种转变是好是坏……”

    云古说到这里停住了，深吸了一口气，眉头却仍是皱着。

    小杰愣愣地看着云古，完全不理解他在说什么。奇犽倒是看得出U那总是笑盈盈的脸上暗藏的邪性与蛊惑，可他也无法将这两件事建立联系，只是觉得或许从云古接下来的话中能知晓U的秘密了，他兴奋期待不已。

    “……”在一方困惑好奇，一方紧张兴奋的目光中，云古沉思了一会，最终对他们微笑着摇摇头，“不，关于是否透露这方面的信息，我还需要仔细考虑一下，至少想想该怎么说……”

    “诶？”小杰睁大眼睛，没料到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不要卖关子啊云古哥！”奇犽暴跳如雷。

    云古对小孩子的胡闹很是包容，笑眯眯地推推眼镜：“本来背地里说U的事就已经很让我心虚了……不过我倒是可以说一些和U从前有关的，你们感兴趣的其他事……”

    奇犽气哼哼的，却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比如说，关于西索……”云古看着两个小孩一瞬间精神紧绷起来的敌意和斗志，带着成年人的狡黠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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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克曼岛上的遗迹调查已经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U知悉了整个遗迹的全貌，甚至能通过现有信息推出奥托帝国文明从兴起到衰亡的过程。

    U拿着队里的建筑师复原出的宫殿原貌图纸，将它与现今埋在生长得肆意野蛮的、比膝盖还高的杂草堆里的，被千年的风雨侵蚀后留下的难以辨认的零落石柱和石壁一一对应起来。看起来像是一个死去的文明残留于世的遗体，U想。人死后，尸体要经过两个月差不多腐烂殆尽；一个辉煌的帝国死后，经过几千年还能找到它残缺不全的骸骨。

    人不是总有一天要死吗？一切存在的证明不是总有一天要消失吗？U想，如果说植物动物是因为无知才继续活着并繁衍，那人类呢？他们明明知道这些，他们为什么还活着呢？偏要等到不可抗力的因素带走自己的生命为止，而不是选择代表着自由意志的高贵的自我终结。是因为愚蠢，还是因为怯懦呢？

    再往前走，距离宫殿旧址不远不近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人为修筑的四方形深坑。U在坑前停下脚步，俯视里面数以万计层层堆叠的零碎人骨。

    因埋葬于地下千年，本应森白的骨骼已经枯黄发脆，形成一种地狱一般的壮观而恐怖的奇景。

    又或许，现在这一幕本身就是奇景：荒岛上的少女俯瞰满坑枯骨。

    上与下、生与死、美与丑、现代与远古、清晰与含混、独自一人与成千上万、年轻娇嫩与枯萎凋零……如此巨大的反差赋予了这一幕荒诞惊悚的无与伦比的震撼。

    没有人知道U这一刻在想什么，是怜悯还是嘲弄，是想大笑还是大哭？

    先前发掘出这个大坑的时候，队里的人最初判定了它是祭祀用的人殉坑，但后来更多史料的出土证明奥托帝国没有人祭的传统，相反，所有证据指向这个坑建造于奥托文明陨落的前夕。

    事实上，从U初次调查奥托遗迹时，在发现去过那里唯二的生还者都是精神失常者的时候，她就已经猜测是从黑暗大陆来的灾厄毁灭了那个文明并长期盘踞在萨克曼岛上——实地考察后，果然如此，是来自那片未知混沌的一种紫蝴蝶，它的鳞粉对大部分生物无害，但对人类来说类似狂犬病毒——吸入后会不可逆地精神错乱且充满攻击性。

    千年前不知为何，成群结队的紫蝴蝶迁徙到了萨克曼岛上定居，毫不自知地毁灭了这里的人类文明。

    可以想象，灾厄使千年前的奥托帝国人民一个个像染了狂犬病一样疯掉且撕咬殴打他们的同胞，于是尚且正常的人屠杀疯子和疑似的疯子，血流成河，尸体难以掩埋才都丢到这个大坑中。

    从这个乱葬坑往西一公里处还有一个更大却更不规整的坑——经过时间的磨损他们一开始都没看出那也是人为的坑——坑里大部分是杂草树木，只有几片未腐烂殆尽的人骨诉说着它的身份。

    它是第二个乱葬坑，在这个坑被尸体堆满后新挖掘出来，也被用于掩埋染上疯病的死人，但是还没等到封坑之时，那些尚且正常的刽子手们自己也精神失常发疯了。

    于是辉煌的文明就这么在仅剩的几个疯子的自相残杀中，在黄昏里蝴蝶翅膀上使人目眩神迷的美丽紫色中落下帷幕。

    U喜欢这个结尾。

    说起来，她想，再过两年就可以真正进入黑暗大陆了，她已经筹备许久的计划终于能够开始正片——

    黑暗大陆的各种灾厄将由她引渡回此处，人类的一切苦难将由她终结，从此以后所有不安彷徨的意识都将安息，所有厚重的历史与伟大的思想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所有人都要灭亡，就像他们从未诞生。

    诞生是一个错误。

    U闭上眼，恬静地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