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礼

    这一晚,谷末村的月亮又大又圆,整个村庄被笼罩在银辉之下。

    洗漱完的谢丹娘,散着一头及腰长发,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她走下床榻,推开窗户,望着天上的圆月,心里顿时充斥着一股柔情,她不禁出口吟诵:“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一声轻叹,多少少女心事尽托诗中,可那个听她读诗的人却不在眼前。可谢丹娘不是那等听凭命运摆布的小娘子,如今遇到她的如意郎君,她决心效仿话本女主角,从此对他守身如玉、忠贞不渝,绝不二嫁!她想,赵公子定然也是喜欢她的,也许再过不久她就能等到前来提亲的媒人。

    带着这样美好的期待,谢丹娘抱着新买的话本《玉娇梨》在微弱的烛光下埋头苦读。长夜漫漫,蜡烛越燃越短,可灯下之人依旧神采奕奕,沉浸在男才女貌的爱情故事中,或许也在编织着自己的故事。同样的夜晚,王大妞和家中姊妹睡在大通铺上,鼾声如雷。

    时光如水,不声不响十几日便过去了,悄悄便进入了初夏。谢丹娘越是等,心中越是灰败,她日日翘首盼望,却并没有等到她幻想的场景,对赵坚的思念与日俱增,可谢父不知怎么的近日却不许她出门,只让她窝在闺房,修身养性。

    谢丹娘每日百无聊赖,花草懒得侍弄,也不梳妆打扮,对着家人也一副不耐理会的样子,每日只捧着手上的话本小说翻来覆去地看着,为了防止谢父发现,还在外面包了层《诗经》壳子,谢父从窗前经过,她便开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或者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云云诗句。”

    谢父不在,谢母也看得紧,一旦谢丹娘作出要出门的样子,她便吩咐丹娘照看弟弟或者帮她打扫庭院,丹娘只好不情不愿地停下脚步去帮忙做事。王大妞那边也遭遇相同情形。

    王谢两家警惕了一段时日,发现自家姑娘举止有度,没有什么反常之处,渐渐也就放松管制了。

    一日清晨,到处湿漉漉的,原来是半夜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会子,阳光洒下来,水珠被照得流光溢彩。

    “丹娘!丹娘!”隔着老远,王大妞呼朋引伴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谢丹娘听见,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便站在院门口等着王大妞过来,只见王大妞身上背着大背篓,身后跟着几个弟弟妹妹,慢悠悠走过来。

    “丹娘,快,带上竹篓,我们去上山采蘑菇!最近几日,雨下的勤快,山里的蘑菇都发出来了。”王大妞兴高采烈地说道,脸蛋绯红得像被凤仙花花汁晕染过度的样子。

    若是往日,丹娘一定不愿意,因为她平素喜静不喜动,但她突然从里面找到可以再见赵坚的契机,于是很是爽快地应承了,背上竹篓,和谢母打了一声招呼,便随着大妞出门爬山。

    “只有我们几个人吗?”谢丹娘考虑到上次的遭遇,心有余悸。

    王大妞对谢丹娘愿意跟她上山采蘑菇感到很是惊喜,认为是她们之间的姐妹情谊更上一层楼的表示,生怕谢丹娘临时反悔:“刘二哥在前面等着,他带着我们上去。山上人可多了,翠花她们早去了,还有栓嫂、花嫂,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谢丹娘一听,放下心来,于是开始打听情况:“若是蘑菇采得多,王叔会不会上县城卖蘑菇?”

    “我娘也是这么想的,城里人最爱吃菌菇,若是采得多,晒干了,便去卖给县城富户,小赚一笔。”王大妞爽快回答,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既然这样,不若,我们替张嫂也送些过去吧,算是谢礼。”谢丹娘循循善诱。

    王大妞抚掌,点头称是,对着谢丹娘的细心体贴赞叹不已。

    “只是,就怕采得不够多,到时候拿不出手。”谢丹娘蹙眉。

    “这有什么,刘二哥可会找地方采蘑菇了,到时候我让他多采点,分给我们。”王大妞立马给自己的未婚夫招揽差事。

    “那就太好了。”谢丹娘笑靥如花。

    王大妞见自己又帮小姐妹解决一桩麻烦事,心里更是得意。两人有说有笑,很快就和在村后山等着的刘二哥汇合。

    刘二哥却不是一个人在等着,村长家的儿子王燕春不知为何死皮赖脸跟着刘二哥,硬是要凑上去一起同行,刘二哥顾忌王燕春家的势力不敢推辞,只好忍耐着王燕春尾随。

    二人在后山脚下等到王大妞和谢丹娘一行人,只见王燕春一双眼睛冒出绿光,盯着谢丹娘不放,谢丹娘不好直说,心里十分厌烦王燕春这个好色之徒,王大妞见着这场景,挺身而出,护住谢丹娘:“王燕春,你来做什么?我们可不欢迎你,你快走吧!”

    “别呀,王家堂妹,我们俩都是同宗亲戚,你这么对我不太好吧!”王燕春笑得玩世不恭。

    “呸,我才没有这么好色的兄弟,你再盯着丹娘看,我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大妞大着嗓门吼,一双牛眼瞪得极大。

    王燕春顿时不敢放肆,王大妞可是村里有名的虎妞,脾气急起来都敢跟凶悍的王母当街对骂,于是他伏低做小,连连作揖:

    “都是我的不对,我这不是没见过这么美的小娘子,一时之间看呆了。谢家妹妹还莫见怪。我看大家都去后山采蘑菇,心也痒痒,便想着和秋生一起上山玩玩,大妞何必这么小气,小时候我可还分你糖果吃呢!”

    王燕春嬉笑着,却不再盯着谢丹娘了。

    见他这么说,又如此放得下身段,王大妞也不好继续赶人,只是嘴上嘟嘟囔囔:“哼,说是要采蘑菇,却连个竹篓都不带。”

    “我帮你们摘,两位妹妹想要什么,我便摘什么,今日啊,我就是来给两位妹妹当牛做马的。”王燕春打蛇随棍上。

    于是,王燕春就这么混进采蘑菇的队伍,一心想靠近谢丹娘搭话。

    到了山上,找到采蘑菇的地方,众人分散开来,纷纷去采草丛里星星点点的蘑菇,顾不上理会王燕春。

    谢丹娘心里有事,恨不得蘑菇采得越多越好,于是不知不觉间越走越远,等她回过神来,周围已经见不到人影了。不过她也不慌,王大妞的声音就在附近,丹娘刚好找到一个蘑菇密集的地带,心中大喜,赶紧蹲下来捡蘑菇。

    “谢妹妹,我来帮你!”王燕春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紧挨着谢丹娘采起了蘑菇。

    “多谢王大哥,不过,这儿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去大妞那边帮忙吧!”谢丹娘婉拒。

    “哎,那边可是一对有情的小鸳鸯,我去打扰,岂不是没有眼色。再说了,丹娘温柔多了,我才不去帮那个野丫头。”王燕春调笑。

    谢丹娘一听这话,顿时垮了脸,再加之一路上王燕春总是借故拉拉扯扯,谢丹娘不欲再忍:“王燕春,你一个猪头猪脑的人物,还是别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美梦了。”

    王燕春听到谢丹娘这样一番不客气的大实话,也不装好人了,露出丑恶的真实嘴脸:“呸,不过是骚里骚气的小狐狸,还敢说爷配不上你,你信不信,我说一声要你,你爹连夜把你送到我床上,跪着求我娶你。我告诉你,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若是我爹让我嫁你这样的货色,我还不如死了一干二净,也不必遭人如此作践。”谢丹娘冷着一张俏脸。

    “你……”王燕春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便要动手。

    谢丹娘迅速用簪子扎王燕春伸过来的大手,快走两步站定,威胁道:“我吆喝一声,大妞就能听见,若是大妞知道你要做的事情,我可不能保证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你若是不想事情闹大,便赶紧离开吧!”

    王燕春被刺了一下,脑子清醒过来,加之王大妞和刘秋生两个人都身强体壮的,他势单力薄,恐怕只有被教训的份,他恶狠狠地说:“好,谢丹娘,你等着!老子非要娶到你不可,你就算死,尸体也只能葬在我们王家的祖坟。”

    放完狠话,王燕春灰溜溜地跑下山去。

    谢丹娘见王燕春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眼眶发红,一阵后怕。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安慰自己:我的盖世英雄一定会踩着七彩祥云救我于苦海!

    不过谢丹娘也没有忍气吞声,她在大妞面前做足了委屈样子,引得大妞气愤不已,回去便逮着王燕春殴打,王燕春有苦难言,硬生生挨了一顿胖揍。

    经此一役,王燕春便像个定时炸弹似的,不知何时会爆发。谢丹娘急切地盼望再见赵坚一面,向他表白心曲。于是这几日,她一边惴惴不安,生怕外边有什么流言蜚语,一边清理晾晒此次采摘的菌菇,希望尽早晒干包装起来,好带到县城送给张嫂。还好天公作美,这一日后,连着几天大太阳,大妞那边也收获颇丰,刘二哥帮着捡了很多蘑菇,自己拿了一些回去给家人吃上几顿,剩下的全送给了大妞。于是,谢丹娘为了加快速度,自己这边忙完了,就去大妞那边帮忙,并算好县城赶集的日子,约好那一日两人一起出发。

    很快,县城赶集的日子到了。谢丹娘在家对着谢父一顿卖乖讨好,如愿获得出门的机会,谢母人微言轻,心有忧虑,又不好在谢父面前直言,只好反复嘱咐谢丹娘在外不要乱逛,早点回家,不要和大妞走散云云,谢丹娘敷衍答应着。

    谢丹娘这些日子反复琢磨和赵坚的浪漫邂逅,正所谓英雄救美后面紧接着就是美人无以为报,只得以身相许。若是赵坚没有对她一见钟情,又为什么要救她呢?(作话:喂,人家只是做了一个捕快应该做的事,难不成看着你谢丹娘遭殃来表明他对你没有非分之想吗?)更何况,救了她之后又久久盘旋不愿离去,一直盯着她看,还愿意为她引荐相熟的亲眷(作话:不是你要求的吗?)如此便罢了,在张嫂家中赵坚还对她多次露出笑容,处处留情,特地留下来和她独处,让她为他包扎伤口。谢丹娘越是思索,也是觉得这其中种种,定然是因为赵坚爱慕于他,捕快本来就是走街串巷、到处奔波的行当,而丹娘也常常往来于城村之间,两人一定偶遇过许多次,只是谢丹娘从前并未留意到罢了,可赵坚相救的如此及时,也许他早便熟识我了,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和我认识,也不知我姓甚名谁,因此我们之间才错过这么久。想到这儿,谢丹娘不禁埋怨起了张嫂,若不是张嫂赶人,说不定他们已经互通情谊、许诺终生了。赵坚定是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加之,他又只知我的名姓,却不知我家住何方,也没的途径来我家提亲。谢丹娘暗暗下定决心,这次去县城一定要找到赵坚,告诉他不是只有他一人在单相思,并暗示他早日来谢家提亲。

    “丹娘!丹娘!”

    王大妞本想问问谢丹娘最近可看了什么新故事,谁知谢丹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点反应都没有,于是大妞直接用堪比喇叭的嗓门吼出谢丹娘的名字。

    大妞的魔音穿透力极强,谢丹娘直接被吓了一大跳。她被打断了思路,心里不太高兴,可由于平常在大妞面前塑造的美好形象,也不好说什么怨怪之辞,于是她在记忆中翻翻捡捡,随意挑了个话本故事草草说了一遍。

    进了城,谢丹娘心情澎湃,故事也没心思讲了,一心想着到了集市之后她怎么摆脱王大妞好脱身去张嫂家。

    王大妞上次换衣事件导致王大娘非常不满,女儿家的衣物丢在外头,若是被心怀不轨之人拿到便是一场祸事,她对着王大妞教训了许久。王大娘本来是再不许大妞跟着王铁树出门了,可王大妞生性暴烈,极为倔强,听说不准上县城,跟王大娘吵得天翻地覆,一家人为此闹得人仰马翻,最后拗不过王大妞,只好松口,当然,王大妞也割地赔款,应下了许多条件。此次出来,王大娘反复叮嘱王铁树好好盯着,决不许王大妞离开视线半步。

    谢丹娘见王铁树对王大妞管得紧,心下暗喜,对着王大妞偷偷说道:“大妞,我看王叔对你看得紧,不若就由我送过去吧,你且留着帮王叔照看货物。”

    大妞想起张嫂的彪悍比王大娘有过之而无不及,心里发憷,若不是谢丹娘提起,她才不想去。大妞可不怕王铁树的管制,若是她想走,谁也拦不住的。这种时候,把怕老子当做借口躲掉她不乐意的社交,王大妞算盘一打,觉得划算:“是呀,你看这忙的,我爹还怪我上次耽误时间,现在盯我盯得可紧了。既然丹娘你能脱身,便自个儿走一趟吧,路上多警惕些,可别再碰到上次的事儿了。”

    谢丹娘点头称是,于是转头跟王铁树打声招呼:“王叔,我娘让我顺便给姨妈家送些干货,我去去便回。”

    谢丹娘是谢家的姑娘,王铁树知道分寸,再说谢秀才的女儿必然知书达理,和他家不服管教、野性难驯的丫头不同,他们家也指望着王大妞能学上几分也好,多些女孩家的模样。

    “好好,谢丫头你去吧,我们就在这边候着。”王铁树笑着一张慈爱的脸。

    谢丹娘按照上次记忆当中的路线找到张嫂家,张嫂看到谢丹娘来了,面上诧异,心里却了然。于是不等谢丹娘开口,她自然就把话题转到了赵坚身上:“你可真是个善良贴心的姑娘,给赵坚那小子送些礼物便罢了,连我都顺带沾点光。我家那口子可喜欢吃山里的蘑菇了,可惜生活在镇上,没得什么机会,这下可好了,满足了他的口腹之欲。要我说,赵坚那一份也留在我家算了,他一个人在家哪里会什么厨艺,别浪费了你的一番心意,不如全给我家,我便留他多吃几顿饭。”言下之意,赵坚还是没有成婚的黄金单身汉。

    “啊?赵公子平素一人在家?赵伯父、赵伯母没有跟着他一起住吗?”谢丹娘好奇。

    “唉!赵坚这小子啊,哪里都好,就是亲缘薄了点。赵庆刚也就是他父亲,以前是我们这一代有名的捕头,武艺高强不说,为人正直,最爱锄强扶弱、打抱不平,他当捕快那些年,松安镇既无盗贼,也少恶霸,居民生活其中,生活安乐。可惜好景不长,赵庆刚去追捕江洋大盗的时候,受了重伤,在赵坚七岁那年不治而亡,赵氏思念成疾,没过几年也追随而去了。赵坚就跟着祖父祖母生活,长大成人。不过人老了本就容易发病,前些年一场风寒,两个老人也相继去了,只留下赵坚一个人守着孤零零的古宅度日。”

    谢丹娘听完心疼极了,她没想到赵坚身世如此坎坷,她不禁红了眼眶:“赵公子一路走来真是不容易,张嫂见笑,我生性最是心软,听到这样的故事一时动情,忍不住落泪了。”

    张嫂见谢丹娘对赵坚一片真情,心中更是满意:“哎,咱们女人就是太心软了,别说你了,当初我知道这些事,也是心疼坏了。我呀,就盼着赶紧帮赵坚找到一贤妇,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照顾着,再生上一儿一女,活得多些烟火气,不然年纪轻轻便像个垂朽老人似的,像个什么话?谢姑娘,你说是不是?”

    谢丹娘听着这声是不是,仿佛就在询问她你是不是那个贤妇呢?她自然是愿意的,也定然是那个能陪伴赵坚一生一世的良人,若是她嫁给赵坚,她一定会用尽一切温暖赵坚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她会让他往后余生不再孤苦。

    谢丹娘红着脸,心里想着他们今后琴瑟和鸣的夫妻生活,喜上眉梢:“赵公子这样的好人,一定会有一好女子来相配的。”

    张嫂见状,知晓谢丹娘是非常属意赵坚,只是赵坚那边愿不愿意却有些拿不定主意了。话说赵坚二十来岁的人了,怎么会还没有婚配呢?其实另有隐情,这赵坚性情孤拐,不愿意搞盲婚哑嫁那一套,非得自己相看,好不容易相看上一个,定亲没多久,突发恶疾,年纪轻轻就夭折了。门当户对的人家里,疼爱女儿的听闻这件事,思及赵家只剩赵坚一人的局面,便觉得是赵坚命硬,上克父母下克妻儿,一听要跟赵坚相看,就都摇头婉拒,剩下的不介意赵坚命格的,他又没看上,于是便托到二十几岁还没成婚,与他同龄的孩子都能去打酱油了。不过张嫂细看谢丹娘人品相貌,加之从大妞口中打听的家庭出身,觉得实在无可挑剔,赵坚也应该没什么不满意的。于是,张嫂有意撮合,便谋划创造机会让这对年轻男女多见几面。

    “说起赵坚,我记得他今日轮值,应该同我家那口子在南华中街那一片巡视,晚上老张一定会叫他过来吃饭,这东西我便帮你转交给他!”

    张嫂无意说起赵坚行踪,谢丹娘闻弦音而知雅意,顺势告辞,身姿袅袅地出了白水街。张嫂目送她渐行渐远的身影,觉得很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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