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红衫落魄,怀抱着琴身,洁白修长的手腕露出来一截,在红衣袅袅处更显妩媚动人。
儒将生得眉目清润,见她倩影而至,眸中多了几分难辨的神情。
二人目光相触,男子眸色变得更为温柔。
沈云鸾垂下眼眸,按捺住心底甜丝丝的情绪,跪坐在中央搭好的案几处,檀色的琴身古朴厚重,横亘在身前时,叫人不禁正襟危坐。
觥筹交错的声音渐消,沈云鸾轻咬了下唇,殷红的唇瓣愈发娇艳,眉眼处泄露些许紧张的思绪。
她仍旧垂首敛眸,明媚的烛光落下,在她细密鸦黑的睫羽处扫过阴影,风韵愈发妩媚动人。
“嘶——!这位姝子,莫不是六公主?”
“竟然出落得这样楚楚动人,真是好颜色啊!”
“这相貌比之当年第一美人丽昭仪,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怎的穿得这般潦倒,她这衣裳边角处都开线了……”
沈云鸾将那些议论尽收耳中,敛袖伏拜道:“儿臣献丑了。”
景灵帝似是愣了许久,才道:“是吾儿小六?”
他语气甚是亲昵,与其他公主上场时,称呼行序截然不同。
沈云鸾纤腰不动,缓声说:“六公主沈云鸾拜见父皇母后,愿父皇母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嗓音清亮柔婉,落在灯影憧憧的玉溪宫内,显得格外娇媚,恰似一曲红绡拂过心头。
景灵帝仿佛被触及心里记忆的柔软之处,好半天感慨道:“吾儿有心了。”
沈云鸾知自己勾起了景灵帝的心肠,她与母妃长得那般相似,当年之事突如其来,无形中改变了许多。
她微微睁眼,盯着自己洁白如玉的指尖,眸中闪动泪光说:“儿臣愿献古琴曲《春花秋月》,望父皇亦如此曲所述,长乐永康,福寿双全。”
景灵帝叹息,沈云鸾缓缓起身,跪坐在古琴前,纤纤玉指抚上琴弦,蜻蜓点水般拨弄出泛音,其声清冷如仙,好似空谷幽兰般沁人心脾。
前番公主多以舞乐为艺,珠歌翠舞,翩翩跹跹,听多看久也觉嘈杂。
故而当沈云鸾这缥缈似仙的琴声一出,顿时叫周遭观赏的王公贵族心头微动,将注意力从她那过分招惹的相貌处,转移到了那松沉旷远的琴音里。
沈云鸾表面上落落大方,心里却微微绷紧。
再过段时日,便是母妃十年的忌日,她很想借此机会,叫景灵帝去给她上柱香。
也不知是否过于紧张,还是一下子引来诸多的注目,沈云鸾总感觉远处的人群里,隐约投来股锐利打量的视线。
那感觉好似细小的尖刀,一寸一寸划开她的伪装,审视着她每一处。
沈云鸾有种被人隐秘侵犯的错觉。
可这次献艺的机会太重要了,她不敢有分毫差错,只能尽力无视那古怪的感受,将注意力悉数投注在琴曲中去。
就在众人陶醉之时,沈云鸾一个轻按弹拨,指尖在触及第三弦之时,那本来绷直的琴弦突然一震,继而凭空断裂!
琴弦在空中发出尖锐的声音,径直朝上弹起,向着沈云鸾白皙细腻的面部袭去。
她本能闭眼一避,顿时感到右眼处被划了一下,尖利的疼痛顿时袭上眼角,紧接着潮湿的感觉不期而至。
这变故猝不及防,沈云鸾怔忪许久,才抬指拂过眼角,揩到疼痛的泪花,混合着鲜红的血液,被揉碎在指腹间。
弦断了!
她空白的脑中,只剩下这三个字!
周遭气氛陡然变换,静得针落可闻。
冷凝的气息里交杂着许多目光,有忧虑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景灵帝一声不吭,唇瓣微动了动,刚想说话,便听见沈云鸾叩头请罪的声音。
“云鸾一时失手,实乃无心之失,还请父皇母后恕罪!”
众人见她身子绷紧,单薄的脊背微微弯曲,勾勒出窈窕纤瘦的曲线,是那宽大的宫衣也盖不住的风流。
可沈云鸾无心这些,她只觉得惊惧非常。
登台献艺,抚琴到一半弦断这种事情,本就相当忌讳失礼,更何况此处还有别国君主在场。
景灵帝眸光闪烁,唇部微动,心里方打好腹稿,却被他身边的李皇后抢先插嘴。
“大胆,六公主殿前失仪,拖下去杖十!”
沈云鸾呼吸急促,额前滴下冷汗来。
十杖,她这弱质女流,只怕三杖都挨不过去。
“母后息怒,云鸾也不知为何,弹到一半这弦便断了,方才儿臣是找的刘全刘公公寻来的琴,只怕这事还要他上殿解释。”
沈云鸾沉声道,微微抬起头,瞥见帝后神情不一,心里便有了几分深浅。
只是如今中宫势力如日中天,早已非景灵帝可以掌控,李皇后又因昔年丽昭仪盛宠之事,对她耿耿于怀,只怕此间情状难以善了。
余光中,她远远瞥到旁边正襟危坐的墨袍君王,此刻似乎正遥望着这边。
不等沈云鸾看清,李皇后厉声道:“传刘全!”
她又垂下眉目。
景灵帝脸色沉下来,将酒樽重重一搁。
李皇后心中冷笑,语气却柔和道:“陛下,臣妾也是急怒攻心,大雍国君与王公贵族在此,却发生这样不体面的事情,实在叫人不得不生气。”
景灵帝瞟了李皇后一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刘全很快上来,瑟缩着脖子叩头道:“奴才刘全,拜见皇上皇后!”
景灵帝说:“方才六公主殿前失仪,不慎将琴弦挑断,她让你来解释。”
刘全瞪大眼睛,瞳孔里满是震惊,惊慌失措地看了眼沈云鸾,失声喊道:“这与奴才无关,方才六公主临时说要改了内容,奴才想着长公主才这样做,六公主便跟着有样学样,虽然有些刻意比较,但到底是金枝玉叶,因而便忙不迭下去选了最好的古琴,那琴身都是用的上等桐木,不信可以找懂琴的琴师过来瞧瞧!”
沈云鸾听他这样狡猾地给自己脱罪,话语还不忘拉踩自己一把,心里顿时又气又着急。
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她如今算是见识了。
景灵帝冲贴身太监使了个眼色,宫里经验老道的乐师立时便进殿了。
沈云鸾见乐师看了看那琴身,眉眼里都是赞叹之色,便知这刘全是下了功夫来陷害她的。
果然,乐师检查完低声道:“回禀圣上,这琴实属上等。”
沈云鸾脸色瞬间煞白,莹润的玉指微微颤抖,眼角的血液顺势低落在地。
刘全接着道:“六公主找奴才办事,奴才不敢不遵从,至于那琴弦为何会突然断裂,奴才的确毫不知情!”
李皇后年逾四十,眼角处都是细纹,眼眸一眯,倒是比旁边的景灵帝更具威仪。
她淡淡开口道:“六公主,你可还有话说?”
沈云鸾僵着脸,心凉了半截。
若是当真认下了,那才是愚蠢。
她拼死坚持道:“儿臣不过女儿家,手无缚鸡之力,方才抚琴的指法,想必父皇母后也都看在眼里,并无……”
她话音未落,却听见李皇后尖锐的呵斥声:“够了,事实摆在眼前,你还要狡辩?当年你母亲丽昭仪也是如此桀骜,罪妃的教训,你难道丝毫不知?”
沈云鸾心头一恸。
她的母妃丽昭仪,当年被污蔑,因屡次被太后针对整治,而咒骂太后,那时景灵帝正在东台狩猎,太后不查原因不分青红皂白,直接赐死了她,待景灵帝回宫得知消息,只见到了爱妃的尸首,后来经查明,这实属是桩冤案。
再后来,中宫势力煊赫,景灵帝无可奈何,对自己这个女儿也是避之不及……
她咽下胸口翻滚的情绪,嘴唇失了血色,纤长的玉指微颤抖,在红袖间显得秀气羸弱,像只受伤的鸟儿般伏在地上。
“云鸾……甘愿领罪。”沈云鸾艰难道,却在侍卫上前之际,又道:“只是,儿臣的母妃并非罪妃,还望母后肃清言辞。”
李皇后不曾想到,她竟敢出言顶撞,霎时间怒容满面。
“好啊,六公主当真有教养!”她咬牙切齿道。
沈云鸾对李皇后如刀刃般的目光视而不见,只低声又坚持说:“为当年之事,早已查清,儿臣的母妃,死得冤枉,还请母后明鉴!”
此话一出,叫本就冷凝的氛围变得如坠冰窟。
沈云鸾眼皮发紧,明白自己彻底得罪李氏了。
可她不能退让,为人子女,若是连顾全双亲名声都做不到,那才真是可悲可笑。
十杖也好,其他的责罚也罢,这么多年受的磋磨也不少了,还怕这一遭吗?
沈云鸾内心冷笑,神色却愈发柔婉起来,单薄的脊背伏在地面,传递出清媚柔弱,却又坚韧不屈的风骨。
众人见此,心里不禁暗自佩服起来,觉得这六公主看起来柔弱无依,却没成想是个有傲气的。
人群里,那眉清目秀的儒将,此刻愁眉紧锁,温润的眸子闪动着,搁在案几的手指轻动,仿佛下一秒便要撑着桌面站起。
而她视线刚从那人处移开,却不经意和遥远处的大雍天子视线对撞。
君王的五官模糊,墨袍纹丝不动,只遥遥盯着她,好似面无表情般打量审视。
沈云鸾莫名感到似有君临天下的睥睨感,笼罩在自己身上,仿佛她此刻化成了那人掌心的蝼蚁。
沈云鸾抽回视线,垂下眼帘。
她的墨发垂落脸侧,蚕白莹润的玉颜愈发动人。
眉眼处纤柔细弱,有种支离破碎的美感,好似浓秋处的一缕愁光。
正当侍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沈云鸾身边,立时便要拖她下去受罚时,一个声音突然横空出现。
“慢,此事只怕另有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