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风簌簌，无边落木萧萧。
华京的九月总带着些萎靡。但开学季是旺季，学生们的喧闹会让沉寂校门前多几分生气。
章悯笑背着书包走出校门时，门口甚至簇着些记者，随机热情的拉下几个学生发问。
她拉上校服外套拉链，想到今天似乎是华京附中新高一分班考结束日，那么多几个记者也情有可原。
人多，空气却还是冷，她往口袋里翻了翻，想扯出有线耳机听歌，结果先翻出了自己的校卡，今天新发的。
校卡整体白色，正面有蓝底学生照，下方黑字写着高二1班。背面是黑色线条勾勒出的附中校园图案，下方刻着：华京市华京大学附属中学。
她指尖滞了一秒，又放回去。
耳机里流水般的钢琴声响起，隔绝了身后记者的问话。
她不用听都能明白那些记者会问什么。
开学分班考试考的怎么样？
中考考入华京附中激动吗？
华京附中实在是非常好的学校。高考班清北率极高，竞赛班出了无数个奥赛省一等，国际部藤校G5offer拿到手软。
她作为这里一名学子，理应感到骄傲。
理应。
她扯了下嘴角，没走两步就被一个记者叫住。
对方眼睛明显亮了一下，接着柔着声音问：“同学您好，方便问你几个问题吗？”
章悯笑时间不急，也并不是很想回家，于是停住脚步，笑起来：“可以。”
“你是哪所学校的？”
章悯笑刚从附中大门走出来，这个问题答案显而易见。
但她却莫名停顿了一秒，然后才回答：“华京附中。”
——就像是还要仔细想一下似的。
记者并不意外，继续问：“你是高一新生吗？刚考完分班考感觉怎么样？”
“不是，我是高二的，今天报道日，刚领完书本打算回家。”章悯笑手指戳了戳自己看上去就很重的书包，示意。
“那就是附中学姐了。”记者笑眯眯的：“是哪个班？”
“数理。”
“天哪，附中数理班的学霸，太厉害了！有什么话想对新考入附中的学弟学妹们说吗？”
章悯笑假装思考了几秒，然后眉眼弯弯：“附中是一所很棒的学校，拥有很浓郁的学术氛围和很强的师资力量，当然日常同辈压力也会很大。但希望大家能克服压力，在这里成就更好的自我。”
女生笑容不变。哪怕标准的套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也很动听。
路道旁香樟树的馥郁气息传来，涌进鼻腔，却一瞬间模糊思绪。
与今日刺冷的深秋不同。
在裹着夏季阳光香味的遥远回忆里，她似乎也曾为另一所学校，这么说。
——
章悯笑到家，上楼到卧室。扯掉有线耳机，手机外放。
这时随机到一首英文歌。
“Weightless, We hold ourselves……”
空灵轻柔的男声，快要消散的朦胧水雾一般。
章悯笑抽出笔袋和数理班发的一大堆卷子，抬眸看见今日午后天空。
灰蒙，像淤积着浅色仇恨。
她本想开始写卷子，却鬼使神差的站起来，走到书柜前。
第二格最里侧放着一个深棕色木盒，体积不小，做工精美，看上去能放挺多东西。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目光快成海浪，翻滚，舔舐。伸出手细细摩挲上面刻上的字。
但最终没有打开它。
宁静的学习时光并没有预计的长。章悯笑刚开始写英语卷放松时，一通电话就轰过来。
看一眼备注，没接。
直到来人不耐烦的停了，这才慢悠悠拿起手机，点开被她屏蔽的微信。
「章昱成：
晚上八点出来吃饭，我有事要说。
【地址】 」
熟悉的命令式口吻，章悯笑关上手机。
她来华京一年了。一年时间不短不长，但能改变很多事情。
而她最近日子总在猜测章昱成今天晚上要找她出去说的事。如果猜测没错，那件事情确实发生了，
她在华京的时光，也即将走到尽头。
想到这里，章悯笑心跳终于隐隐加速。
——
酒楼定在华京市中心，高档华丽，是章昱成喜欢的古色古香型。
章悯笑没有拒绝。
从小到大，只要是他的意愿，她都不能违背。
他逼她干任何她不想干的事情，包括一年前离婚后连打带骂把她拽到华京。
只要她敢拒绝反抗，章昱成就会用力戳她的背、踢她的腿，唾沫星横飞。
骂她不知好歹，不懂感恩，没有教养的白眼狼。
他是一个跳脚的专权暴君，一个劣质炮仗。而不是一个父亲。
章悯笑走进包间，昂贵香水味熏得发慌。为虚掩恶臭腐烂而搭的华丽表膜。
章昱成听到动静，抬眼，声音淡淡：“来了？”
他手夹着烟，嘴里吸了一口，又吐出来，白雾袅袅。
“好久不见，爸爸。”女生声音随意。
似乎觉得这两个词连在一起很好玩，她回味了一下，嘴角微勾。
男人皱眉：“你今天去报道了？”
“嗯。”
“最近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章悯笑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服务员倒的卡士，观察着章昱成的表情。
他每次问她“过得怎么样” “钱够不够”的时候是要走怀柔路线。
“在华京这一年过得怎么样？”他沉沉开口。
章悯笑心中微动。
这个问题真是很有意思。
“您想说什么？”她声音平稳。
章昱成手松开筷子，身子略前倾，脸上似有愠色：“一点耐心没有。既然你问了，那我就直说了。”
“我事情多，没空在华京管着你，你回临岷去。”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划破冷寂空气，尖锐而下。
根本没有半点犹豫，章悯笑反问：“你管了吗？”
这话最戳章昱成痛处，他猛拍桌子：“老子有你的抚养权！”
章悯笑淡淡看着他，“你还知道。”
“你妈去深川改嫁，你一个没人要的累赘，是老子带着你——”
“这是你的义务。当初别射那一下不好？生出来就要管。”她音量根本不减，神情冰冷坚硬。
这话太冒犯，章昱成脸色铁青，拿起手旁花瓶就往她那砸：“谁他妈叫你说这话的？不知廉耻的东西！！”
章悯笑猛地侧身站起，花瓶砸到桌角，四分五裂，尖锐碎片散落一地。
服务员被动静吓到，根本不敢打扰。
中年男人怒视着她，一张脸气得通红。他用手捶桌，宛如一头丑陋雄狮，嘴里骂着她从小听到大的肮脏词汇。
章悯笑唇角压成笔直，眸里是一层玻璃罩住的焰。
章昱成让她回临岷。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丢一条当初就是捡来的狗。
但这也意味着，她的猜测对了。
服务员见男人情绪略微平复，开始无言清理地面。
章悯笑换了把椅子，重新坐下。
她淡淡问：“为什么？”
章昱成愣了一秒，才明白她在问为什么让她回临岷，面色铁青回答：“我说了我很忙，你不要以为我能围着你转，你现在住那套房子我还要……”
章悯笑打断：“因为你那个女人怀孕了？”
她只用一想就能想通。章昱成从没理过她，说管她影响他工作全是屁话，但提到房子，就很好理解。
章昱成当然不缺这套房产。但他施舍给她自己住的那套房子位于华京最好的地段，学区房，离最好的华京附中走路只用十分钟。
可以保一个没出息的孩子一直读到华京附中初中部。
孩子生下来，那个女人当然要和她孩子一起住在那里。而他们有了新的家庭，她一个前妻的孩子，该滚多远滚多远。最好压根别留在这个城市。
很顺的逻辑，章悯笑用脑子理了一遍。
不知道什么时候，室内已经完全静了。
章昱成为了挽回尊严，略带怒气的开口：“现在是没人指导你礼义廉耻了？有没有点礼貌？谁告诉你可以这么叫你任阿姨的？”
章悯笑笑出声：“我还应该怎么叫？叫她那个知三当三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
“给老子闭嘴！！明晓燕教你的？！谁给你的脸——”
菜没吃多少，东西砸了一地。章悯笑最后走出酒楼的时候，为自己身上毫发无损而由衷感到佩服。
一顿饭能把章昱成骂个淋漓尽致，还没挨到打，实在很舒服。
司机的车停在不远处。雨伴随潮气漓漓落下，摩天大楼的灯光映进水幕成了淅沥的模糊的影。她眉宇也像雨一样静谧安宁。
鼻腔间是冰凉润湿的空气，章悯笑想起下午时手机切到的英文歌。
We can make for the seaside,
我们走,好不好,去风大的海边，
Run until our lungs cave in,
一路狂奔,直到再也喘不了下一口气。
果然，她又被赶走了。
但她之前猜到，所以也没什么难过的。她不但能达到目的回临岷，刚才章昱成还答应给她一大笔钱，实在不必忧伤。
雨珠在车窗铺成朦胧一片，什么也寻不见了，章悯笑转过头。
不必忧伤。
她到家时，雨已经停了。开门后依旧一片黑暗屋宇，寂静像空气能予她的透明怀抱。
章悯笑上楼，开始收拾东西。
章昱成希望她走得越早越好，他的助理会给她订机票，办转学。
箱子是她当初来华京带过来的那个，很大，能装很多东西。
她望着空荡荡的箱子，第一反应却是走到书架前，将白日里凝视的那个木箱拿下，很小心的放进行李箱。
如果有人把那个木盒打开的话，会发现最上面放着一个卡套，里面是一张校卡。
卡身深蓝，第一面还是那张蓝底照片。
底下却用白字写着。
「学生：章悯笑
学校：临岷中学
班级：2021届精重班」
厚重情绪挤压胸腔，心跳在庞大而虚无的夜中再不模糊。
章悯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晰的认识到这个事实。
她要回临岷中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