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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明月别枝(1)

    永靖十八年,初夏之季,暑气炎炎,犹如烈火焚心。

    朝堂之上,有人提议筑堀室以避暑,置冰于内,以求清凉。永靖帝闻之,心生欢喜,当即命人草拟图纸,筹划兴建。不过三日,工匠动工,忙碌于朝野之间。

    日月如梭,两月匆匆而过,堀室终于竣工。

    永靖帝大喜过望,赐名“北陆堂”,寓意清凉之地,如北国之域。昨日匾额高悬,今日永靖帝便设宴,邀群臣共享。为增其盛景,更特邀宫外玉面小伶官,以歌以舞,以戏为乐。

    然这咿呀戏声,于冯允清而言,却如乱麻纷扰,头疼不已。她心生厌烦,遂向东厂厂公冯元良禀报,以轮值为由,提前返回直房。

    冯允清身为冯元良之养子,亦是司礼监正六品典簿,自是不与宦官同住。她所居之处,虽非豪门大院,却也别有一番清雅之韵。

    冯允清沐浴之后,回到寝房,推开窗扉,坐于灯下,阅览书卷。

    夜风习习,竹影摇曳,本是清凉之景,奈何天热如火,风亦似从火炉中滚了一遭,热气逼人。流萤扑扇,冯允清额上又生细汗。

    她放下书卷,再入耳房沐浴,此番方觉清爽。

    是时宴席应已散去,冯允清懒得束胸,端着小木盆欲回屋休憩。忽见竹影疏疏,月光斑驳,似有两人鬼鬼祟祟藏于其间。她心生疑惑,悄然靠近,欲探究竟。

    冯允清将木盆环于胸前,沉声喝道:“何方宵小,竟敢在此作祟?”

    二人闻之,皆是一震,回首一望,方知原是欲趋炎附势之人。

    于是,二人急忙碎步趋前,毕恭毕敬地向冯允清施礼,道:“典簿大人安好,吾等乃司礼监之役,我叫福子、他是金桂。今此特备薄礼,已送入大人屋内,望大人在厂公面前,为我等美言几句。”

    原是送礼之人,冯允清在宫中多年,深谙人情世故,遂不再追究。

    冯允清佯装不悦,道:“尔等若尽心尽职,得圣上嘉许,入秉笔之眼,自然前程似锦,何须行此谄媚之事。”

    福子忙道:“厂公大人政务繁忙,岂会留意我等小卒。冯大人追随厂公多年,必有进言之力。我等家中老母病重,实乃无奈之举。”

    宦海之中,谁人不为家室计。

    冯允清闻之,亦觉其情可悯,遂道:“既家中有难,又何须备此厚礼。我自会在秉笔前为尔等美言,调往尚衣监。尔等速将礼物带回。”

    尚衣监,乃司圣上冠冕、袍服、靴袜之地,平日清闲,且少有过失,其间采买之事,亦可暗藏油水,此皆宦官所共知。

    二人闻此,感激涕零,跪地叩首三响,道:“多谢大人恩德!此礼既已备下,望大人笑纳,慢慢品赏。我等先行告退!”

    言罢,二人身影便隐于月色之中。

    冯允清只觉事出蹊跷,正欲步向寝室,不料室内灯火,竟不知何时为风所灭,漆黑一片。

    她轻推房门,踱步而入,摸黑行至窗前榻侧,正欲取出火折,点燃灯烛。忽觉颈后一阵寒意袭来,身后热气蒸腾,似有异状。

    除却此人身上白檀的幽香,更有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鼻而来,令人不适。

    冯允清心中一惊,却不敢稍有动弹,只得低声问道:“来者何人?”

    耳畔忽闻一声低喝:“我是你大爷!竟敢绑我,真是胆大包天!”

    此人声如空谷,气如蒸霞,透出一股森然杀肃之气。

    言犹未了,灯烛顿明,屋内霎时满盈微光。一股幽远的香气亦随光而散,弥漫室内。

    冯允清静默而立,将火折收入袖中,未发一言。她不知来者何人,亦不欲卑微乞怜,更不欲出言激怒对方。

    “为何不说话?莫非成哑巴了?”那人怒喝一声,手中利刃更向冯允清颈上逼近三分。

    冯允清却觉此人以刀背抵颈,并无杀意,心中稍微松弛了些。

    冯允清神色自若,缓缓道:“在下不过一宦官尔,岂敢捆绑大人。此中或有误会,望大人息怒,莫伤贵体。”

    言罢,冯允清颈上之刃忽坠,落于桌上,发出清脆之声,木桌亦留两道刀痕。那人竟顺势倒在冯允清身上,欲挣扎却力不能支。

    冯允清遂握其臂,侧身一拉,将其推于榻上。此时方看清来人面目,竟是御史大人的三公子沈玄,沈晏安。

    沈玄颓然倒下,斜倚在榻上,脖颈枕着窗棂,四肢如被绵软无力之丝缚住,眉头紧锁,微眯着眼,有气无力地扯出一抹恹恹的笑容,轻声道:“你所用的迷香,倒是颇为见效。”

    冯允清低头,目光中带着一丝歉意,轻声道:“原是沈大人,是手下有眼无珠,误将大人当作伶官,以致冒犯。迷香之用,实乃情急之举,望大人海涵。”

    沈玄,容貌秀美,长眸却含着几分圆润,瞳仁如墨玉般深邃,墨眉如刀。下颌线并不显得锐利,反而温润如玉,下唇略厚于上唇,微翘之间,透出一股楚楚可怜之态。

    他高马尾束于脑后,唇角微扬,意气风发,时如春日之阳,又似孩童般纯真,令人难以想象其狠戾之貌。

    此时,沈玄一改先前的凶狠,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问道:“你竟认得我?”

    冯允清心中暗忖,这位当今圣上的表外甥,御史大人的公子,声名虽不足以远播,但他在锦衣卫中挂名百户却常日不上职,红颜知己众多,又热衷挑逗闺阁贵女,这些事迹倒是使他沈玄臭名昭著。

    沈玄见冯允清不语,复又问道:“此处何地?”

    冯允清如实相告:“此乃司礼监直房。”

    闻此,沈玄眉梢一挑,语调漫不经心:“原以为司礼监之人,整日与文书为伍,能出淤泥而不染。不想你们司礼监的宦官,竟也好伶官……看来,是我扰了你的雅兴。”

    宦官之中,此等事确常有之,冯允清不欲多言,只冷声道:“沈大人还有何事?若无事,我便要歇息了。”

    言罢,冯允清耳根处已悄然泛起一抹羞红。

    沈玄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冯允清生得一双丹凤眼,眼波流转间颇显风情,柳眉淡扫,面颊微收,与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气质相得益彰。

    见沈玄久不言语,冯允清只得站立一旁,静待其发话。

    沈玄轻抬眼皮,目光从冯允清面上移开,挥手驱散窗边的萤火虫,不经意间瞥见冯允清与男子不同之处。

    沈玄猛然侧首,眉心微动,虽不敢直视冯允清,但语气仍努力保持平静:“你……你是女子。”

    冯允清本以为他早已察觉,却不料他此时才发现,心中懊悔不已,早知便早早歇息了。

    但此时已骑虎难下,冯允清只得硬着头皮道:“正是,沈大人,知此事者皆已守口如瓶。”

    “你在威胁我?”沈玄反问。

    “下官不敢。”冯允清低声道。

    沈玄淡淡瞥了她一眼,嗤笑一声:“有何不敢。只是我没想到,你一个女子,竟也有此等嗜好。啧啧,真是令人……”

    冯允清闻言,心中暗自腹诽,此人真是好色成性,何事都能牵扯到那等事上去。

    她不愿多言,冷着脸关上了窗牖,吹灭了烛火,转身躺上床去,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泥。

    见此情景,沈玄顿时慌了神,忙喊道:“你……你你快给我解开这毒!我要回去!”

    冯允清幽幽道:“眼下宫门已闭,禁军四下巡逻,沈大人若因此掉了脑袋,下官可担待不起。”

    沈玄握了握拳,仍觉乏力,奈何不得冯允清,只得耍赖道:“那你说怎么办?我今夜非要回去不可!”

    冯允清侧目看他,月光透过窗牖洒下,沈玄半边脸被月色映照得柔和,半边脸则隐匿在暗处,显得神秘莫测。罢了,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而已。

    “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出宫。今夜,就委屈沈大人在此将就一晚。”冯允清淡淡道。

    本以为沈玄会就此作罢,却不料他仍不依不饶,故意拿腔捏调道:“这……这不太好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传了出去,岂不坏了我的名声。”

    冯允清冷笑一声:“大人的名声,不坏也好不到哪儿去。”

    沈玄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闷声低笑,继续纠缠:“你好歹给我一床被褥啊!若是着了凉,唯你是问!”

    “这榻也太小了些,我腿脚都伸展不开,要不咱们换一换?”

    “你这小宦官!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这屋里怎么这么多蚊虫啊!真是烦人!”

    冯允清被沈玄吵得心烦意乱,但她深知对付这种小孩儿般的哭闹,越是哄他越是起劲儿,于是索性置之不理。过了许久,沈玄终于安静下来。冯允清这才得以安然入眠。

    翌日,鸡鸣未破,天色仍显昏暗。

    冯允清亲自将沈玄送至嘉桐门外,只见远方黛山顶上,轻轻漂浮着几缕白絮,似梦似幻。

    沈玄从腰间掏出腰牌,眉梢微挑,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缓缓道:“多谢小……娘子。”他的声音虽轻,却犹如晨风拂过,带来一丝暖意。

    守卫睡眼惺忪正打着瞌睡,似乎并未听到沈玄的话语。

    冯允清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却仍保持着端庄之态,她微微颔首,泰然自若道:“大人,您若将此事泄露半分,他日我必取你首级。”

    此言虽带威胁,却从她口中说出,却显得如此自然。

    沈玄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未曾想到,这位女扮男装、犯下欺君之罪的女子,面对他这位显贵,竟能如此从容不迫,毫无惧色。

    冯允清抬头,恰好对上沈玄的目光,东方破晓,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天光渐明。

    送走了沈玄,冯允清转身折回司礼监。她行走在朱红色的宫墙之间,那狭窄的夹道仿佛要将阳光都隔绝在外。这里常年笼罩着阴影,高墙上的红色,仿佛凝固了无数人的鲜血。

    冯允清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纷扰压下,她端然走着,开始为下一步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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