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相

    它与她鼻尖对着鼻尖,眼珠贴着眼珠。

    那两颗黑色的死物几乎脱离了属于自己的眼眶,她的下眼睑已经能感受到其上传来的冰冷气息,像是寒冬时节枯枝上垂下的冰棱,但冰棱是凛冽透彻的,而眼前的东西则充满了恶意。

    那上面传来了吸力,开始极轻微,逐渐愈来愈大,沈微霜微阖起眼眸,知道再这么下去自己的眼珠可能真会被吸走。

    她的余光能看见这东西的脖子好似根面条般被拉长,从门外一直延伸到眼前。

    “为什么不过来?”

    那怪物轻柔地低语,唇瓣张合,如此之近的距离,沈微霜没有感到任何吐息,只有幽幽寒气阵阵袭来。

    她看到这怪物面上凹凸的折痕,这张脸上的五官竟都像是纸折而来,只是比她见过的所有纸张都要光滑,黯淡地泛着青。

    她的呼吸喷洒在它脸上,然后那光滑的肌肤上破开了一个针尖般大小的口子,一个极小的黑洞,在毫无瑕疵的面颊上看着很是明显。

    沈微霜垂下来的视线落在那小洞上面,紧接着那里钻出来一丝极细极短的,灰白色的线。

    像是人的汗毛。

    那张脸仍然咧着嘴笑,肌肤上破开越来越多的小口子,越来越多的细线钻出来,活人的气息似乎是它的养料。

    “快到我身边来吧。”这样的距离像是让它沉浸到某种极为兴奋的情绪中,语气中带着享受般的舒适。

    “我会保护——”

    喋喋不休的话语戛然而止,那毫无光泽的,几乎是吊在眼眶外的纯黑瞳仁不可置信般颤了颤,终于不再直视着沈微霜,向后转了半圈。

    它忘记了它的视线会被自己的脸部遮挡,在眼球中倒映出自己淡青的脸庞后,终于反应过来,眼珠子翻了翻,将自己转回了前方,然后又在那拉长的脖颈上向后扭过头——

    啪。

    沈微霜松开方才趁其不备握住它脖子的手,在它转过头的瞬间捻着掌心的符篆拍向这怪物的额头,那张脸上稀疏的双眉微扬,似是要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只是还未来得及便被拍上了一张黄符,不得不停滞了神情。

    很轻的一声响。

    沈微霜向旁移开一步,那张脸便随之倒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脸部朝下,扁平的后脑被盖在一头油亮的黑发下面,长而凌乱的发丝散了一地。

    有几缕头发散在沈微霜的绣花布鞋上,她垂头看了一眼,轻轻将它们拨到一旁。

    窗棱外的月光纱幔一般洒进来,为倒在地上的怪物覆上一层柔软的微光,沈微霜的身子一半沐浴在月光下,一半沉在月华无法触及的幽暗里。

    今日的夜好似来得格外早些,现在外头已然黑得深沉,翠绿的枝叶轻轻触碰窗棱,发出极细微的窸窣轻响。

    木桌上的吃食仍冒着热气,小碗中的热汤微微荡漾着,映出灰白的天花板。

    一切都很安静。知了在鸣叫,沈微霜听到花开的声音。

    她低眸,看到地上那怪物的后脑上绽开了一朵纸花。

    根茎同样是由极细滑的纸包裹而成,缓缓从后脑中心处升起,而后顶部的花苞颤了颤,从外围开始,一瓣一瓣绽放开来,花瓣上没有正常植株应当存在的纹理与经脉,透出一股沉沉死气,而其用尽全力舒展绽放的姿态却又好似活物,给人一种极为不适的矛盾感。

    沈微霜盯着它,一只手伸到背后去够灶台上的剪子,她在冰冷湿滑的台面上摸索片刻,总算触到那把常用来处理食材的银剪子。

    她指尖一勾,便将它握在手里,冰凉的触感刺激着掌心,沈微霜这才觉出自己手心不知何时起已经一片滑腻,涔涔冷汗几乎将她的掌心濡湿。

    她这时才觉得有些腿软。

    方才发生的一幕与她拿来吓唬谢辞的那些恐怖民俗何其相似,这些东西哄哄小孩还可以,何必出现在现实中。沈微霜想叹气,又忍住。

    不会她是以往讲得多了遭至的灾祸罢?

    紧绷的大脑一旦松懈下来,思绪便有些乱飘,这个无由头的猜测毫无根据,沈微霜盯着那朵花蹲下身去,心里还在想着,往后还是不给谢辞讲恐怖故事了。

    反正小孩长大了,吓也吓唬不到的,只能把人逗笑。

    她的腿还是有些绵软,沈微霜一手扶着旁边的灶台底部,一手拿着剪子,收回了涣散的思绪,凝神盯住眼前绽放的纸花。

    随着花瓣一层层的伸展,被包裹严实的花蕊也渐渐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那是一张脸——藏在层层花瓣的最深处,先是一片椭圆形的淡青色纸片,然后像是被一只透明的大手所折叠,纸片被折出细小的五官,可以开合的眼皮,凸起的鼻子和嘴唇,两旁向后贴服的耳朵……

    整个过程异常之快,沈微霜捏紧了手中的剪子,看到那已经成型的,有些僵硬的眼皮子缓缓睁开,边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黑色的细线,充作睫毛。

    但从始至终,那张脸上都没有颜色。

    没有偏黑的眼珠,没有黛色的眉毛,也没有淡红的唇色。除了本身的暗沉的淡青色,它什么都没有。

    可它不再有什么变化,看起来已经进化完成了。

    沈微霜观察着它,直觉它应该是最开始那张脸的未完成版,只是距离先前那副样子还缺了一个重要步骤,并且不是在这里可以完成的。

    那张脸上无色的眼珠转了转,明明只是一张旋转着的淡青色圆形纸片,沈微霜却莫名有种直觉。

    它在看她。眼神中带了恼怒,愤恨以及纯粹的恶意。

    沈微霜眨眨眼,不再犹豫地伸出手,银剪子抵在根茎旁,轻轻一开一合,咔擦一声脆响,那朵承载着人脸的纸花应声而断。

    它跌落在那张后脑勺旁边,同样也是脸着地,只不过形状等比缩小了一圈,脑袋上也没有浓密的秀发。

    根茎断裂的那一刹,纸花的所有瓣片都瑟缩了一下,不过几息之后,便纷纷蜷曲着枯萎了。

    沈微霜盯着看了一会,确定这两张脸都没了异动,这才站起身来,走到餐桌前拿了一双木筷。

    桌上的紫菜蛋花汤此时已经不再蒸腾出热气,沈微霜扫了一眼,又望向门口那紧贴着门框的无头躯体。它长到骇人的脖颈已经垂了下来,直直坠到地面上,又一路延伸至沈微霜脚下那颗纸片般平扁的脑袋上。

    她注意到那根脖子也是由纸片构成的,她先前用余光偷瞥,还以为这东西是像面条一般伸长,现在看得清楚了,才发现它其实是由纸片来回折叠堆积出来的,等抻长时只要伸展开原先折叠的部分,就能探出很长一截。

    沈微霜暂时先没去管那具无头的身体,走到地上那两张脸旁,再次蹲下。

    她先用木筷夹起了小的那张脸,她夹地用力,脸部旁边的花瓣随着她的动作颤颤巍巍,很快便落了几片。

    沈微霜毫无辣手摧花的自觉,她做好了随时贴符的准备,目光细细地逡巡了几遍,这张初生的,淡青色的脸上双目微阖,一切细微的动静都已消失,连带着那股子森冷的邪异感都消散了不少,看上去确实是已然死了。

    看来这张脸的生命力的确全靠根茎来供给,并且是在原本的脸上汲取的。

    她松开了手中这张脸,夹起另一张的时候费了些力气,那头浓密的秀发占了不少重量,乌黑油亮地让人看了心里犯恶心。

    “别装死。”

    这东西比她想象中的更扁平一些,约莫只有一个指节的厚度,触感软绵绵的,又带了些有弹性的硬度。沈微霜蹙了蹙眉,让它正面朝向她,伸手将那张覆盖住它眉眼的符篆末端移开几分,冷声道。

    那张沈微霜熟悉地不能更熟悉的面庞上,淡青色的眼睫闭合着,由细线组成的睫毛帘子一丝颤抖也无。

    “我没那么多耐心,再装就把你烤了。”

    既然是纸做的,那便应当是怕火的。沈微霜从袖子里抽出几根火折子,未等她吹燃,那张脸上的嘴唇便猛然动了。

    “别,别!何必如此,你要做什么,我们都可以商量!”

    它尖锐的声线带着难以遮掩的恐慌,现在沈微霜不觉得这音色像穆姝了,穆姝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我问你答。”她没空陪它扯皮,面上的神情冰霜般冷凝。

    “第一个问题,谁派你来的?”

    那怪物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两颗黑得渗人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打量她,一寸寸扫过沈微霜的细微神情,沈微霜冷着脸,手上用了些力道,木筷戳进它脸部的肌肤,面颊浅浅地凹进去一个小坑。

    “我说,我说!”仿佛感到了痛楚,那张脸叫起来,“是……我的主人。”

    一句废话。

    沈微霜扫它一眼,将手中的火折子吹燃了,举到那张脸下方,跳动的火焰舔舐着脸部下颌,她感到它剧烈的弹动了一下。

    “我没骗你……我没骗你!不要烧我……你见过的,你见过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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