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是真的被邪灵附身了吧。沈微霜茫然地想。
无论如何，牧六都不像是能对她说出这种话的人，这种情景下，他能做做面子后退一步就算好的了，给她道歉算是什么？
她又能说什么？真心道歉的话，她倒是想让他放她走，可这人肯吗？
沈微霜一时说不出话来，牧六也沉默着，平静的眉眼藏着一股隐隐的倔强，空气静止流动般凝滞下来。
“……所以，你要带我去哪里？”几息后，她只能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男人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跟我来。”他道，转身往旁边挪开一步，示意沈微霜走在他前面，沈微霜有些迷惑于他的行为，不明所以地往前迈了几步，男人的目光扫过她身后，蓦然皱了眉。
“那是什么？”他问。
什么？沈微霜一愣，回头看去。
明媚朝阳的映射下，那具骨头架子也跟着探出了山洞，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两三米的距离，半个身子暴露在阳光下，炫目的光晕在它身上流淌，缓缓流入骨质上的细小裂缝中。
……方才乍见牧六，又被他的行为惊到，她竟完全忽略了这东西的存在。
“方才在通道里遇见的，不知为何一直跟着我，许是也想来外头看看，”沈微霜催促道，“我们走吧。”
也不知叶葫现在怎么样了，这骷髅的身份不好让牧六知道，她得瞒一瞒，最好让他忽略过去。
牧六看她一眼，眼睛微眯，像是看透了她内心的念头，轻轻笑了。
“夫人这么急着跟我走？”他的语调又显得轻浮起来，尾音微微上扬，像只弯弯的钩子，方才道歉时的沉郁仿佛从未存在过，“不过不急，我现在对这骨头架子有些兴趣。”
“得劳烦夫人候上一候了，等我抓了这不老实的骷髅，取它身上最硬的那一根骨头给夫人制一柄骨剑。”
他笑眯眯地说着，夫人这两个字经他的唇舌念叨出来，竟有一种古怪的缠绵感。
沈微霜觉得这腔调异常熟悉。
“你还缺这一具骷髅架子消遣？”她蹙眉问，“当初是谁自家的纸灵说爆就爆了？”
她问完，顿了顿，又补充：“我用不着骨剑。”
“用不着可以做收藏——”牧六接得很快，像是只是随口一说，话说到一半又自己停下，仿佛记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面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的尴尬。
沈微霜看他一眼。
那张瘦削的面孔上神情有些奇异，唇线抿着，漂亮的黑色眸子不自觉地闪动，男人眉弓生得很低，单看着便透出一股阴毒来，鼻梁很高而鼻翼略宽，在一整张偏长的脸上便显得有些突兀。这样一双眼睛放在这张脸上，沈微霜看着总觉得碍眼得很。
他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转了转眸子，用目光攥住她，像是一种无声的询问。
沈微霜没有理会，她的注意力已经落在男人僧袍宽大的衣袖中探出的一只小尖端来。
淡青色的，极为平滑的纸。
它带给她的既视感太强，哪怕知道那纸灵已经被迫自爆了，她心里还是缓缓冒出一个猜测。
周遭很静，女人的视线也是沉静的，这样的注视下，那只不小心暴露在外的小尖端控制不住地抖了抖。
很是胆小的样子。沈微霜的既视感更强了。
“喏。”牧六的眼神示意没得到沈微霜的回应，于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便看到在自己袖中露出一只头来的淡青色纸张，他抖了抖衣袖，那只缓缓向内挪动要逃出沈微霜视野范围内的纸灵便惊恐地被他抖落下来，一张布满了褶皱与各种折痕的脸被捏成纸飞机的形态，不情不愿地张开双翅自己在空中稳住身形，牧六两根手指捏住它的翅膀，将它提溜起来拎给沈微霜看。
“我折得好吗？”他问，“这架纸飞机一定是夫人你见过能飞得最高最远的。”
他问得倒是一脸认真。沈微霜无言，忍住将这傻子大骂一顿的冲动，就着他的手打量起眼前的熟人来。
……只剩下一张脸了，而且被折腾得很惨的样子。但总之是她遇上的那只没错。
这东西既是自爆又是共生灵断了联系，这样都能活下来？沈微霜有些惊叹于它的生存能力。
那纸灵似是知道躲不过去了，飞机顶部朝向她，那顶端上已经变得平整的褶皱看上去像是两只眼睛，而底部的嘴部明显比眼睛恢复得好许多，一张单薄的嘴唇已经初具了沈微霜初见它时的风采，与正常的人体五官相似又带着难言的诡异，此时被折在飞机底部，说话时沈微霜只能看到它一张一合若隐若现的唇畔。
“夫人——啊！”它学着牧六对她的叫法，压着嗓子可怜兮兮的似是要卖惨，刚出口两个字便转而溢成一声惨叫。
“乱喊什么呢。”男人的大掌将纸飞机尾部捏成一团，待纸灵的惨叫逐渐变得有气无力之后才缓缓松开。
“夫人也是你能喊的？”他似笑非笑的。
飞机尾部正是那张脸的下颌处，本该是没有折痕的，然而沈微霜看到那里已经被折得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不喊她夫人能喊什么呢。沈微霜想，然而也没兴趣替那纸灵伸冤，静静地看着眼前人。
那件姜黄色的僧袍将男人整个笼罩住，是她不常见到的宽松款式。
那纸灵在求饶，尖刺的声音听得人耳朵发疼，远远地散在这深山中。
“它不是自爆了么？”那声音听着太烦人，沈微霜蹙眉问，又比了个手势让它安静下来，牧六将纸飞机往底部对折，那张喋喋不休的嘴被折进里面，瞬间哑了声。
“使了些小手段。”男人捏着纸灵欲要递给沈微霜，被后者用震惊谴责的目光瞪了一眼，于是迅速地收回了手，动作中带着些犹疑的不解。
她不想亲手收拾这邪灵么？他困惑地想，疑惑在脑中盘桓了一圈没得出答案来，手上倒是极快地将那纸飞机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这东西先前把自己的本命灵体切成了两半，用术法做了彻底的分割，所以另一半灵体不受自爆的控制。”牧六向她解释，轻笑了声，“有够惜命的，估计这辈子的心眼都用在这了。”
还能这么弄？沈微霜云里雾里地点了点头，那确实挺聪明啊。
“你学着点人家。”她紧接着嘱咐道，牧六笑容一僵，看向她的眼神几乎是不可置信了。
“我怎么就不如——”他不服气地开口，语气中透出浓浓不解来，沈微霜没搭理，打断道：“走了。”
走去哪里？她也没有头绪，看了牧六一眼，见他没有半点要挪窝的意思，目光带了些委屈望向她，于是自顾自转了身，背对着他。
“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牧六还站在原地，闻言张了张唇，看到她逐渐远去的背影，似乎有些诧异，眼睫颤了颤，看上去有些迷茫和不知所措。
被对半折起的纸灵自他袖中探出头来，攀着袖缘抖动了几下，见他一时怔愣的样子，很是有些飞出去躲起来从此逃离这魔鬼的掌控的念头，蠢蠢欲动了片刻后又偃旗息鼓。
若是逃出去再被重新抓回来，恐怕就不止是现在这样了。
它想着，两只眼睛偷偷抬起，向上瞥了男人一眼。
它忆起自己主人被卡住咽喉时痛苦涨红的脸部，原来向来高高在上的主人临死前也是这副可悲的形态。
它见过这人杀人时可怖的模样，所以哪怕这人一直在它耳边念叨，三句话不离那个姓沈的女子，此刻看到他迷茫又委屈的样儿，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人类真是奇怪，同一个人竟能真像是拥有了两幅面孔般，这人给它的感觉明明那么凶煞，此时用着它主人的面孔，整个人气势理应更加凶恶慑人才是，然而现在耷拉着眉眼，给人的感觉像一只淋了雨的猫。
“师娘……”牧六极低极轻地喊了一声，与其说是在喊某人，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他唤了一声后便沉默，脚下已经似是有了自主意识般向沈微霜追去。
追了几步，又转回来，朝那具跟随着沈微霜飘出山洞的骷髅张了张掌心，那副干净的骷髅便被施了定身术一般，蓦然停驻在原地，顿了几秒后轰然倒下。
牧六收回手，没有再看地上的骷髅一眼，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完全看不出他嘴上说的对这骷髅架子的所谓兴致。
“你要到哪儿去？”他几步追上沈微霜，抿着唇低低地问。
沈微霜的确没有目的地，她停下来看向牧六，目光将他上下扫了两圈，牧六也跟着停步，身躯不自觉地绷紧。
……看样子没有受什么伤。
沈微霜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心中一直压着的那块巨石。
“我去哪里岂敢劳烦牧大师费心？”她收回视线不再看他，淡淡道，“牧大师若觉得不妥，将我绑了抓回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