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认

    她这一番话夹枪带棒的,牧六颤了颤唇,低声道:“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嗓音压得很低,几乎带了颤音,低垂着眉眼,看上去很是可怜的样子。

    沈微霜自他面上移开目光。

    这么一张脸在眼前,哪怕表情做得再惹人生怜,她实在也生不出什么心思来。

    “是吗?”她问得轻飘飘的,“我倒是看你胆子大得很,什么都做得出来。”

    牧六不说话了,咬了咬唇,沉默了几息,高大的身躯拦在沈微霜面前,日头愈来愈盛了,明晃晃的一片被他遮挡住,金灿灿的光顺着男人垂落的发丝流淌下来,为他的身形勾勒上一层金边,沈微霜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清浅的呼吸声,一下一下的,听上去略有些急促。

    空气静默,枯枝摇动,风飒飒地吹过。

    沈微霜不出声地等了会,眼前人还是默不作声的,又盯着他看了片刻,看得人低垂的睫毛帘子不住地颤动,耐不住了就悄悄抬眼觑她,与她目光相接一瞬又连忙垂下。

    做了贼似的。

    她转身,随便挑了一个方向抬脚就走,一步还未落地,衣袖不出所料地被一股力道扯住,被揪着转了几个旋儿,然后往拽了拽。

    力道极轻,透着股小心翼翼的劲儿。

    “师娘……”他低低地唤。

    嗓音夹着,欲言又止的,甚至还带了些带了些撒娇的意味,配合上牧六那嘶哑难听的声音,给沈微霜听得头皮发麻。

    “别这样叫我。”她立刻道。

    “……”他愣了愣。嘴张了张,一时也没能说出话来,眼睛很明显地瞪大了,似是十分的不可置信。

    “……您生我的气了吗?”那张属于牧六的脸上看上去有些慌张,将她的衣袖攥得更紧了些,像是怕她真要转身走掉。

    “对不起,师娘。”

    道歉道得倒是很干脆利落。

    沈微霜绷着脸,心中到底还是藏了股气,没接他的话茬,转而问道:“为什么要瞒着我装作其他人?”

    若不是她对谢辞实在太过熟悉,对方也没有刻意掩饰,恐怕真得给他蒙混过去了。

    消失了一夜,一出来就是这副他人的皮囊,害得她忧心忡忡,初觉熟悉时还自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直到既视感太过强烈才敢真的确定下来,这人是在戏耍她么?

    不想还好,一回忆起来她的面色便愈发冷淡了,一张灰土尘埃亦挡不住艳丽姝色的面庞覆了冰霜般,她本就生得秾丽美艳,如今便显出平常决计不会显露的拒人千里的冷意来。

    牧六,或者说他皮下的谢辞是不希望沈微霜这种表情对着自己的。

    “师娘。”他换回了自己原本的音色,清越如玉珠落盘,“我没有刻意想瞒着您的。”

    他的确扮演地不甚上心,或者说她刚出山洞时好歹还装了一下,后头就是压根装都没想装。但她仍觉得恼火,沈微霜瞥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最开始感应到您时,您还在另一处山头,”谢辞顿了顿,斟酌着道,“但那里塌陷得很厉害,您的位置一直在变动,我就想着换个入口进去找您。”

    他去了万法卫那边?沈微霜听着,有些诧异,转念一想,纸灵在他身上,那位置必然是纸灵透露给他的。

    那里果然已经塌了。谢辞若是再到得早些,说不定还真能遇见她。她想着,暂时也没去问他在家里时突然消失是发生了什么,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谢辞也挺平静,他毕竟与沈微霜牵着一条红绳,可以感知沈微霜当时的状态与位置,不至于产生一些类似于他师娘是不是没能从山体突然的崩塌中逃出去的这类可怕联想。

    “您一直在朝这个方向走。”谢辞抬眼看了她一眼,他现在的姿势有些怪异,身形分明比沈微霜高出不少,看向她时理应是俯视的形态,但低垂的眉眼抬起望向她的时候,闪烁如星子般的眸光自下而上,又给人一种仰望的错觉。

    “所以我绕了过来,本来是想来接您的。”他一抿唇,“但是这个人堵在路上。”

    他不再说话了,沈微霜应了声,用眼神催促他继续。

    “然后……然后就是现在这样了。”谢辞磕巴了一下,见沈微霜蹙眉,迅速补充道,“您知道我的样子太显眼,我解决完他觉得这人身份可用,才施了幻术变作这人的模样,不是刻意瞒您的。”

    “……”沈微霜暂且放下这点,她现在觉得自己眉心突突的跳。

    “你杀了那牧六?”

    眼前人还是当初马车上初见时的模样,除了一双眼睛透出不同神韵来,其余五官,形体都与之前差不离,不与他对视时,沈微霜总还会条件反射想要逃跑。

    “嗯嗯。”谢辞点头,沈微霜拧眉盯着他,心里有些犹疑。

    在她的观念里,谢辞若真要跟牧六打,是没有胜算的,毕竟后者手段之奇诡,实在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是她低估了谢辞,还是高估了牧六?其实现在想想看,虽然有些马后炮的嫌疑,但是那牧六在她面前展示过的手段除开花里胡哨的过程展示,也就只有驱使个纸灵和大变活人……

    “师娘,”谢辞唤她,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狐疑,“想什么呢?”

    沈微霜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来来回回又扫了几圈。

    她其实已经大致看过,眼前人大致上看不出明显的外伤,只不过谢辞说这是幻术,如果她对幻术这个词理解无误的话,那就不应当太相信肉眼的衡量。

    “你——”她开口,刚想直接问,被谢辞心有灵犀似的打断。

    “没受伤。”他冲她眨了眨眼,沈微霜视线定在男人脸上,过了几秒眸光诡异地挪开。

    她实在是受不了这张脸。

    她还想说些什么,谢辞的目光突然往后方一瞥,皱眉道:“师娘,我们先走。”

    ***

    廖暮自石壁中收回灵力,松了一口气。

    拉拢程春山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许多,这人的脾性比书中描写的出狱后的程春山要好上很多,许是他自己也知成了异化者之后时日无多,急于为女儿寻一位可托付之人。

    她将那个在书中看着只是一句话,穿过来却莫名会用了的阵法教与程春山,又跟他详细商量了明日的计划之后,便很快将灵力收了回来,却仍感觉到腹中熟悉的饥饿感卷土重来。

    囚罪台隔绝灵气,又没有足够的能量补充,修者在这里除非不修炼不消耗灵力,否则也太遭罪了,深刻体验饿死鬼是怎样炼成的。

    廖暮一面腹诽,一面调整面部表情,装出从梦中苏醒的架势。

    程春山那厢已经安排妥当,接下来得盘算盘算如何弄个分身出去了,她必须尽快与程春山汇合。

    廖暮睁开眼。

    她看到一张瘦脱相的脸直直冲着她,脸是乌黑的,眼窝深深凹陷下去,两颗眼珠子又极不协调地凸出来,嘴巴僵硬地向上扯开极大的弧度,露出蜡黄含污的牙齿,干裂成花瓣一样的嘴唇一动一动。

    “被我抓到了。”那张脸在说。

    艹!

    廖暮头皮一麻,下意识化出一道灵气盾护在身前。

    灵气盾青蓝的幽光中,她缓了缓气息,逐渐看清眼前的景象。

    囚罪台深入穹顶的栅栏如天柱般矗立,栅栏的另一边,也就是与她相邻的左侧牢房内,一身单薄白衣的男人跪在地上,佝偻着身子,双手抓住栅栏,头部死命伸向廖暮的方向,那张可怖的脸上因为与栏杆的挤压而显得眼歪嘴斜,涎水带着丝落在地上。

    廖暮眯起眼。

    她认得这个男人,这个从她穿过来就不断骚扰恐吓她的神经病邻居。

    “......你被我抓到了......逃不......掉......”男人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两颗黑得渗人的眼珠子一错不错盯着廖暮。

    廖暮也盯着他,不言不语,思绪电转。

    这人说这话,到底是察觉到她刚刚在联系程春山,还是只是疯言疯语,误打误撞?

    她心里本就有鬼,现在这鬼蹦跶得她心下难安。若是误打误撞,那么她现在大可以无视这人,若是真有所察觉......

    廖暮手掌撑地站起身来,一步步向男人走去,灵力自指尖迸发,凝作一柄小刀,她将这柄刀握在手心。

    青蓝的灵气盾如同黑夜中的明灯,吸引了无灵层所有人的视线,无数道目光汇集在廖暮身上,也汇集在她手中的小刀上。

    囚罪台的无灵层并不限制犯人们相互攻击,许是觉得一群三品以下的修士们造不成多大的破坏,但即使不做限制,平日里的斗殴也少之又少,毕竟大家都缺灵力,没谁会闲得没事干去浪费。

    而现在显然有一个灵力大户要在现场上演一场“斗法”,无聊度日的犯人们没谁会错过这种热闹,无数双眼睛犹如墓地的鬼火,沉默又难掩兴奋地见证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众人极力压抑着的呼吸声中,廖暮行至白衣男人面前,手中刀芒一闪,就冲他面部刺去!

    刀尖准确地落到男人的唇舌上,那猩红的舌尖却向上一裹,整条舌头霎时越肿越大,眨眼间已涨至一个拳头大小,密密实实地将刀身裹住,那跳动的血肉甚至蠕动着向刀柄卷来!

    廖暮瞳仁一缩,迅速放掉刀柄,后撤一步,同时右手再度凝出一柄小刀,对着男人不知何时向她抓来的手一刀斩去。

    “咔嚓”一声脆响,男人手臂无力脱落,趁着他吃痛停顿的功夫,廖暮一脚踹向他的胸腔。

    这一脚下了死力气,男人甚至向后滑了半米,捂着胸口惨叫起来,廖暮则向后踉跄了半步。

    在她震惊的目光中,男人的胸腔寸寸破碎般向下凹陷,疯狂流出的血液瞬间浸湿了身上白衣,在胸膛几乎凹陷成一张纸后,又迅速膨胀起来。

    奇异如心脏搏动的声音响彻囚罪台,飞速涨大的胸腔撑破了白衣,露出它的真面目——缓缓跳动的巨大筋脉、撑到泛白的蠕动血肉。

    这是什么鬼东西?

    廖暮还持着灵气盾,定了定心神,目光又移到男人已经遮住面部的巨型舌头上,思考:虽然过程与预想中大相径庭,但结果应该是封口成功?

    这样总不能再开口说话了吧?廖暮伸手抹了把脸,低头看见掌心一片鲜红血迹。

    应该是刚才斩断手臂时被溅上的,她熄灭灵气盾,左手在嫁衣上摸索,想撕下一块布料擦脸。

    “叮!”重物撞击声与布料撕落声一同响起,廖暮手里握着半块衣袖,抬头望去。

    一位青年凭空出现在囚罪台入口附近,他身着玄色弟子服,头戴暗青修罗面,脚下是波光流转的传送阵,手中持着一个类似天平的法器,方才发出声响的正是这法器下方垂吊着的两枚秤砣。

    “罚罪堂执法,旁人避退。”青年的声音里噙着笑意,也不管此地有没有可以避退的旁人,踏着一双暗金足靴就向廖暮两人走来。

    “监察者。”有人低呼。

    囚罪台的三层各设有一位监察者,监察者非固定之人,每隔几日都会有罚罪堂弟子轮换,皆鲜少现于人前。

    这是廖暮穿过来后第一次见到监察者。

    她的目光在青年那双眼熟的暗金足靴上一扫而过,眼前人的身影渐渐与午时给她送饭的弟子重叠起来,于是眉梢轻轻一挑,笑了。

    这位监察者,是位熟人啊。

    而且极大可能,是个罚罪堂的内鬼。

    毕竟送往囚罪台的饭菜都由灵谷殿统一完成,随机分发给各个囚犯,那个给她传递消息的赵宏文基本不可能预先算到哪个饭是送给她的,所以最大的可能是,他买通了某个罚罪堂弟子,在分发饭菜时把纸条塞到那个给她的陶瓷碗里去。

    若说廖暮之前只有七分确定这中午给她送饭的弟子是被买通的内应,那么现在,当她看到监察者也是这位弟子之后,这七分确定已然涨到了九分。

    世上不会有那么巧合的事。

    廖暮看着青年闲庭信步般走到她所处的牢房前,站定后先掐了一道法诀,一道温和的白光自廖暮眼前闪过,她用手背蹭了蹭脸颊,果然血迹不再。

    手心的血迹也被清理干净,她又看向倒在地上已无力哀嚎的白衣男人,他身上也笼着一道白光,看样子是在治愈他的伤势。

    青年察觉到她的疑惑,笑着解释道:“无灵层的确允许斗法,但此人乃圣仙法门教徒,须由罚罪堂统一带走斩首,故而师姐,”他摊了摊手,“此人不在允许斗法的范围内。”

    还有这种规矩?廖暮有些诧异,但她不想节外生枝,于是干脆地点点头:“我自愿领罚。”

    青年也不啰嗦,一手指向男人被斩断的手臂:“既然如此,还请师姐将那手臂交予我吧。”

    廖暮彻底断定了。

    眼前这人是内鬼,而且是个十分聪明的内鬼。

    她后退一步,弯腰从地上拾起那条断臂,同时于自己的袖袍里滑出一块被修剪成小人的布料,垫在手臂下面,以手遮掩交给青年。

    站在栅栏门外的青年伸手来接,二人的手指一触及分,看向对方的视线皆意味深长。

    青年捻了捻断臂,将其放在手中法器的一侧秤砣上,又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廖暮手中攥着的衣袖上。

    那是她本想用来擦脸的衣袖。廖暮会意,将衣袖递给他。青年接过,将其放在秤砣另一端。

    “顺命理,权是非,以定天纲。”他闭上眼轻声呢喃,那法器的两侧秤砣开始晃荡,一会儿左边垂下,一会儿右边垂下,最后一股强光闪过,二者重归平衡。

    青年低头扫了一眼,又望向廖暮,那双漂亮的眼睫眨了眨:“权衡已定,惩戒措施将于三日内下达,请师姐按时于理事阁查看。”

    语毕,他掸掸衣袖,躬身行了一礼,身影如烟般散去。

    *

    纷乱的脚步声,恭敬的问候声,强烈的晕眩感。

    廖暮的一片神魂附在布料裁剪出的小纸人上,紧紧扒着青年的衣袖,在一路的晃荡中终于窥见天光大亮。

    这是走出囚罪台了。廖暮一面猜测,一面掀起青年宽大的衣袖往外看。

    和煦清风迎面拂来,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巍峨山脉,数以万计的山峰均如巨剑直指苍穹,周围绿意盈然,蓝白两色的弟子院若隐若现。

    衣袖的晃悠中,廖暮松开攥着的手,顺着微风的轻拂飘落出去,挂在一根树枝上。

    周围人声嘈杂,弟子们来来往往,廖暮顺着枝干向下爬,绕到树干背面,见周围无人注意此处,虚幻的神魂渐渐涨大,由虚转实,一息后,一位红衣女子悄无声息立在树旁。

    廖暮将小纸人妥帖放在心口,那是她这片神魂离体的媒介,必须妥善保管,若是纸人出现什么损伤,她的神魂也同样会受损。

    她又低头凝视自己身上的嫁衣,这件嫁衣被她又是撕裙摆做纸人,又是撕衣袖擦脸,早已破损不堪,不复最初的精美华贵。她往身上施了一个隐蔽术,才缓缓抬头环顾四周。

    固生宗作为修真界三大宗门之一,坐落在一条巨型灵脉上,十座除主峰之外最庞大的山峰分别由十位长老掌管,分属不同派系,而其主峰最为雄奇,山巅高耸入云,仿若直达天听,固生宗内无论身处何处,只要抬头,就能瞧见那气势迫人的山体。

    主峰被固生宗世代弟子视为荣光与信仰的象征,而明日,她就要登上主峰,接受问审。

    古树繁茂的树冠下,枝叶在廖暮面庞上投落斑驳的影子,她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长舒了一口气,固生宗内不同类型的传送阵随处可见,她找了个专门传送出宗的阵法,随手输了点灵力,身影便在传送阵的光芒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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