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你这样成何体统!”对面身着青色道袍的中年男子沉声斥责。
“廖暮。”一位面容秀气的娃娃脸青年也开口,同样不赞成地拧眉。
廖暮抱着椅子,目光在面前九人身上快速扫过,分辨着他们的神情语态。
这九人中,最先开口的那位中年男人看她的目光中带着些微不满,但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其他情绪,仿佛那些不满只是单纯针对她抱椅子的这个行为。
另一位开口的青年虽然语气中带着强烈的不赞同,但面上神情却明显不是那样,反而隐隐约约透着一股子奇怪的笑意。
除这两人之外,情绪波动比较剧烈的是坐在相邻交椅上的女子,女子束着利落的高马尾,五官干净清秀,目光极为锐利,如一把出鞘的宝剑,但这束锐利目光在与廖暮的眼神相撞时,几乎是瞬间就极不自然地移开了,现在她正直视着正对面的宫殿墙壁,似是要看出一朵花来。
廖暮注意到,之前监察者使用过的形似天平的法器,被一针一线极精妙地绣在女子衣袖上。
最引起廖暮警觉的是一位坐在靠近昆吾宝座右侧的老者,他看上去已经极为苍老了,面皮上的褶皱一层层耷拉下来,嘴巴凹陷着,眼皮低垂,自廖暮进殿起就从未抬眼看过她,但他身上的敌意是所有人中最浓厚的,几乎达到了杀意的地步。
廖暮根据原书的描述,猜测这位老者很可能是楚冀言原本的师父。
九位长老中,只有四人对她的到来产生了明显的反应,其余五人要么自顾自摆弄着手中的传音玉简,要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脸上看戏的神情甚至都不带掩饰。
廖暮的目光在几人身上一触即回,也不回应之前两人的警告,反而语气愈发激烈质问道:“楚冀言人呢?!”
中年男人的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他没有回来。”
一道苍老含笑的声音自廖暮身后响起,她一怔,转眸去看,就见一个身影自殿中的侧门中走出。
面白长须,眼神深邃而透彻,眼尾有很深的笑纹,一身清雅道袍,不同于楚冀言的月白,那是一种很朴素的白,道袍上有暗暗的光华流转,衬的人仙风道骨,容貌大概维持在六十岁左右,但他有一股很特别的气质,让人觉得这人同样也是极年轻的。
“怎么,在囚罪台关了几天,就认不出我这个师父了?”
那人见廖暮直直盯着他看,抚须笑道。
师父?这人是固生宗宗主明夷道君?廖暮眨眨眼,当即弃了椅子,提起嫁衣裙摆就奔向这条看起来就很粗的“大腿”。
有背景就得靠,原著剧情里,这位宗主对待原主还是相当不错的。
廖暮奔至明夷道君面前,伸手去抓他的衣袖,被明夷道君抬高手躲过,猝不及防下被他揉了揉脑袋。
廖暮捂着被揉得更为散乱的头发,有些愣住,明夷道君却极为自然地收了手,姿态清闲地向昆吾宝座走去。
“囚罪台这几天,待得怎么样?”道君笑吟吟问。
“弟子被人欺负得可惨!”廖暮顺杆子往上爬,立即卖惨,又想到来之前刻意在脸上划的伤痕,伸手向脸庞摸去,要亮出伤疤来作证。
然而手一上脸,尽是柔软滑腻的触感,哪还有半分伤口的痕迹?
廖暮不信邪,左右半张脸都蹭了蹭,一时间有些怀疑,怎么说也是一道挺深的口子,三品修士的恢复能力有这么强?
明夷道君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廖暮,转而面向九位长老道:“诸位,楚长老未按约定时间到达,我已去寻来了他的命牌,此物可代替他的位置,开启十殿孽镜。”
他顿了顿,继续道:“只是,与两日前一样,我再次失去了与他的联络,不知诸位是否有楚长老的消息?”
殿内一片安静。
九位长老面面相觑,有人摇摇头,有人闭口不言。
当然会没消息,楚冀言的本体被蔺慎则使计困在一处芥子空间中,分身又被她与程春山诱入幻境,至今还没能出来,有消息才叫奇怪了。
廖暮眼里闪过森森冷意,面上却一派担忧地问道:“冀言哥哥失去了消息?”
她问完,似是突然回忆起了什么,眼眸逐渐睁大,急道:“不好了,冀言哥哥有危险!”
“小娃娃,莫要乱说话。”
阴冷的声音毒蛇般钻进廖暮耳朵,她打了个寒颤,视线正与那位对她存着浓厚敌意的老者对上。
“您认为我在乱说,那么对于冀言哥哥失去音讯一事,不知这位长老可有头绪?”
老者拧眉,阖上眼皮,不再言语。
廖暮转头,对着懒散坐在昆吾宝座上的明夷道君笃定道:“师父,冀言哥哥定是被魔物坑害了!”
“何出此言?”明夷道君问道。
“五日前,我与冀言哥哥的大婚典礼上......”廖暮声音渐轻,神情也哀怨下来,但她抿抿唇,很快恢复过来,继续道,“我那日被魔力影响神志刺伤他......师父,我不知那魔物从何而来,但冀言哥哥没了消息,他向来是极负责守诺的人,从不会无故缺席,定是当日那魔物还跟在他身边,甚至是已经坑害了他!”
天地可鉴,她说的可句句都是真话。
“五长老修为高深,岂会轻易被魔物近身?何况那日,我等并未在你灵台中察觉出魔力的踪迹!”中年男子反驳。
“长老,我那日神志不清,记不得具体细节了,敢问您等是在我伤人后第一时间探查了我灵台吗?”廖暮反问。
中年男子似是记起什么,眼神蓦地闪烁一下,陷入沉思中。
“诸位长老,廖暮十余岁被送至宗门,跟随宗主修炼,而今一百余载转瞬即逝,您等当真相信廖暮会在大婚上刺杀冀言哥哥?就算不存男女之情,廖暮也不会不顾同门之谊!”
廖暮一番抑扬顿挫的陈词下来,九位长老皆默然不语。
这话说的,自然是在无理取闹,众人怀疑的就是她廖暮不存男女之情,不顾同门之谊。
但他们再怀疑,也不会当面说出来,毕竟这里可是长明殿,廖暮的面子算不得什么,但她是明夷道君的一手教大的,当面质疑她的品性,岂不就是在质疑明夷道君?
廖暮这一番话也不是说给他们听的,她一语言罢,转头就望向明夷道君,目光直直撞入老人眼底。
道君明澈的眼神仿佛将她整个人看了个透彻,他微微笑着,修长有力的手指敲了敲宝座的扶手,道:“关于此事,我已开启十殿孽镜,届时一切自会揭晓。至于楚长老的事,我也已派人前去寻查,稍后再讨论也不迟。”
有人已经在寻查楚冀言踪迹!廖暮心猛地一跳,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她立刻让分身提醒程春山,让他时刻注意周围是否有修士的动向,又在四周布下了探查阵法。
但这些并不能让廖暮完全放下心来,她急急酝酿着措辞,索性有人已经先一步将她要说的话道出来了。
“既然如此,我等现在便去唤醒孽镜罢。”青年长老率先自交椅上站起身来。
十殿孽镜被称作镜,实际上是位于长明殿深处的一间屋子,屋子由数不清的镜面组成,如同镜子迷宫般,人位于屋内,用自己的血液在任意一面镜子上写下想要验证之事,若为真实则血液消失不见,若为虚假则血液凝固。
想要使用十殿孽镜,需得经过两个阶段,开启和唤醒。
宗主开启十殿,十位长老的力量唤醒孽镜,如今楚冀言不在,明夷道君便用了他的命牌作为代替。
廖暮跟随众人一路穿过长明殿的侧门,来到一处被锁链牢牢缠住的房门前,锁链无光的表面幽幽燃烧着一团成人拳头大小的绿色火焰,房门上贴着一条黄色的封条,上面用血红笔墨勾勒了一个巨大的“封”字。
明夷道君随手撕下封条,便与九位长老一同进屋,廖暮被他们拦在外面。
十殿孽镜的审判是整个过程中廖暮最放心的环节,毕竟她所言一切为真,书中廖暮也平安从孽镜中走出,洗脱了嫌疑。
但现在,显然还有些不可控的事情。
“......廖暮,廖暮!”程春山的声音仿佛自另一个世界传来。
廖暮暗叹一声,看孽镜的门扉还紧闭着,里面的人都没有出来的意向,示意程春山有话快说。
“幻境在崩塌!嘶......塌了一半了,最多再有一刻钟,楚冀言就出来了!”
真是担心什么就来什么,自从踏进长明殿就缓解很多的头疼又开始发作,眼前阵阵发黑,廖暮极力舒缓下来,迅速道:“你做好准备,他一踏出幻境就困杀他,记得把最后一刀留给我!”
那系统提示说要斩杀楚冀言分身,廖暮不确定别人杀掉算不算任务完成,奖励会不会打折扣,所以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她还是想亲手刀了楚冀言。
但她说完顿了顿,立即补充道:“你别大意,如果事不可为,我是说,假如你下了杀手也弄不死他,赶紧跑,他分身没有把握对付你,不会追你的。”
那边的男人笑了笑,低声回道:“放心,我还没跟你签订血诫誓,哪里舍得死掉,要真像你说的那样,我掉头就跑了,哦,要不要带上你的分身一起?”
廖暮咬牙,还没来得及回复,就听房门吱呀一声,里面的人鱼贯而出。
先前态度古怪的高马尾女子第一个走出来,她看到廖暮,有些蹙眉,墙壁上装饰的羊角琉璃灯散发出点点光晕,衬的她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廖暮没有过多注意高马尾女子,她看着明夷道君最后从屋内出来,笑着递给她一面用于通讯的灵镜,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头疼在众人出来后不知为何缓解不少,廖暮迈开步子,几乎称得上急不可耐地推开面前房门。
房门啪地一声在她身后阖上,同时,程春山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廖暮,他出来了!”
廖暮没有回话,事实上,她被这孽镜给吓了一跳。
整个房间由密密麻麻的镜子铺就,与镜子迷宫不同,孽镜的摆放毫无规律,在地上横七竖八地扭着,房间顶端也如冰凌般垂下各种形状的镜片。
廖暮的身影被扭曲地映在无数镜面上,然而如果再定睛细看,就会发现这些镜面上的根本不是廖暮原本的模样,那些廖暮有的身披战甲,玄色战甲上鲜血淋漓,有的身处一个狭小的木屋中,笑容温和平静,有的无力倒在地上,胸口处破了一个大洞。
廖暮收回目光,没去细看那位疑似死掉的自己表情如何,古战场那边程春山已经和楚冀言交上了手,她的分身神魂再次附在了那块小纸人上,此刻被压在一块巨石下面,随着空中的风微微晃动。
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廖暮对手中灵镜开口,尽量按捺住语气中的急切:“我现在能开始了吗?”
“开始吧。”明夷道君沉稳的声音自灵镜中传来。
廖暮于是在地上找了块平直的镜子,跪坐下来,灵力划破手指,用滴落下来的血液在镜面上写道:
固生宗廖暮与道侣楚冀言的大婚典礼上,曾有魔物混入。
血液流淌在镜面上,瞬间消失不见。
廖暮抿唇,再写:廖暮成婚之时受魔气侵扰,神志不清下刺伤楚冀言。
与之前一样,廖暮收回手指的瞬间,镜面光滑如新。
廖暮起身,正想退出房间,手中灵镜蓦的颤了一颤,继而苍老幽冷的声音传出:“再写一句,你廖暮如今仍旧不想伤害他。”
廖暮动作一顿,与灰蒙蒙的镜面对视几秒,没有如对面想象中那般恼怒反对,反而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来。
那抹笑意转瞬即逝,她重又跪坐下,低头用还没止住流血的手指写:除去魔力侵扰,廖暮从始至终,未对道侣楚冀言造成过有意伤害。
血迹顷刻间没入镜面,廖暮盯着自己在镜中的倒影,暗暗松了口气。
如她事前所想的那样,哪怕她将楚冀言诱入幻境,可未曾造成实质伤害,现在与楚冀言斗法的也是程春山,伤害自然也被算在了程春山头上。
“长老,孽镜向来只断事实,不认心迹,我这样写可以吧?”廖暮对着灵镜开口。
灵镜中传来些许奇怪的动静,而后有女子清冷的斥责声:“徐长老!”
哦,徐承徐长老,楚冀言成为长老前就在他门下修习,算是楚冀言的师父,廖暮心道果然,如果是他的话,处处针对她就不奇怪了。
“我可以回殿了吗?”廖暮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一派自然地问。
“回来吧。”先前那个女声说道。
廖暮于是起身,迈出孽镜,被锁链缠绕的房门在她身后自动阖上,锁链“哗啦”一声拴紧,与此同时,黄色封条无风自动,缓缓贴到门前。
廖暮注视着封条上血红夺目的“封”字,用分身对程春山传音:“我走出孽镜了,你那里还好吗?”
“你再晚一点出来,我就要当逃兵了。”程春山的声音掺杂着粗重凌乱的喘息,“不动用异种的力量,让我这个四品跟楚冀言周旋那么久,你可真看得起我。”
廖暮微笑,道:“马上就结束了,按照计划,你把他引到我这里来吧。”
那边程春山沉沉呼出一口气,道:“你小心。”
廖暮没回话,她闭眼感受着楚冀言距离她分身的位置,能感到程春山在一步步将楚冀言诱到巨石旁边,然后,当他扬起的衣袍触碰到石块时——
廖暮的分身神魂自纸人中钻出来,一手抽出插在一旁的古剑,一手环抱住楚冀言的腰,狂啸的风扬起发丝,她眉目婉约,在古战场荒凉的大地上显得不堪一折,在男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扬起脸笑道:“冀言哥哥。”
“噗嗤”,廖暮将手中古剑狠狠捅穿眼前人的腰腹,同时大声喊道:“程春山!”
“铛”,一道灵力自廖暮头顶掠过,阻拦了楚冀言向廖暮斜劈而下的剑,程春山赶来,替廖暮把楚冀言的上半身摁在地上。
“廖暮......?”楚冀言被程春山制住,却半点没去在意他,目光仍寸寸描摹廖暮的面庞,那双星眸里仿佛有碎光沉浮,而后眼眶一点点红了。
廖暮喘着气站起来,用力拔出剑,她低头,看见大量的鲜血从伤口涌出,浸湿月白法袍,但较之鲜血的流淌速度,伤口恢复的速度显然更快,血还未渗进荒地里,那被剑刺中的伤口居然就快要愈合。
廖暮抿唇,唤了一声程春山。
程春山应声,一只手仍制着楚冀言,一只手移动到男人心脏处,五指猛然用力向下抓握,修长的手指陷进血肉里。
楚冀言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几乎瞬间失了气力,他的心脏未流出血液,但周身缓缓呈现出如同程春山一般的焦黑色来,仿佛一张被烧灼的纸。
那是异种的力量,也是异化者的力量。
程春山低头看着,眼底神色复杂难辨,道:“廖暮,你若要确保这人是为你所杀,最好现在再补一刀。”
廖暮看向他,程春山不言,下巴指了指楚冀言的脖颈。
廖暮懂了。
她望进楚冀言逐渐黯淡无光的眼底,握着剑的手紧了紧,眼睛阖上又用力睁开,深呼吸后扬起手,挥剑——
【你杀死了楚冀言分身】
【任务完成度:100%;获得奖励:50积分】
****
“回来了。”廖暮睁开眼,看到高坐昆吾宝座的明夷道君有些关切地望着她,“脸色怎么这么苍白?被孽镜吓到了?”
“有点。”廖暮扯开唇角笑了笑,她视网膜中仿佛还残留着那颗人头落地时的样子,那副容颜无论生前如何绝世,生机流逝之后都成了腐败可怖的皮囊,眼瞳圆睁着,黑黢黢的,一抹银光停留在眼底,那是她挥剑时的带起的光弧。
“不要在意那些画面,孽镜预测未来向来不太准确。”明夷道君温声提醒。
廖暮点头,环顾一圈,没发现那一直针对她的徐长老,微微讶异。
这是直接走了?
“魔物之事一经验证,徐长老就匆匆离去了,想来是忧徒心切。”明夷道君向她解释,又唤道,“穆长老?”
“在。”清冷女声响起,如碎珠落玉盘。
廖暮顺着声音看过去,果然是那位高马尾女子。
姓穆的长老......廖暮锁着眉往记忆深处搜刮,好像确实有一个,似乎是叫......穆听云?
那名字抖落身上尘埃,廖暮恍然回想起穆听云这三个字背后的含义:固生宗三长老,罚罪堂最高执掌者。
“罚罪堂弟子已经前往楚长老失踪地点,目前途径蓟城古战场......”穆听云正垂眸,将手中传音玉简的内容汇报给众人,声线平稳无波。
正说着,她突兀地一顿,像是看到什么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双凤眸微微睁大:“......于蓟城古战场发现楚长老分身尸体,同时现场存在浓重魔气。”
“据推断,该魔物如今仍藏匿在古战场。”
*
古战场内。
沾了污秽的头颅滚落在一旁,廖暮扶着剑干呕,神魂是吐不出东西的,所以只能干呕。
程春山半蹲在一旁观看,就见廖暮呕了几下,强行将冲动咽回去,伸手来拉他。
“快走!”廖暮给两人施了个疾速咒,又从巨石下抽出小纸人妥帖放在胸口,拉过程春山向远处遁去。
“楚冀言身后跟着一只魔,大概很快就会到了,固生宗也派了人手追寻楚冀言,估计马上就会探查到这里。”廖暮一面拉着自己的同伙逃,一面语速飞快地解释。
“这两拨人很可能会碰到一块,我们先走,让他们打去。”
身后的程春山如听天书,半晌后面色扭曲道:“你没告诉过我。”
“嗯。”廖暮承认,诚恳道歉,“对不起。”
“我本来想的是我们先定下血诫誓,事成之后你直接传送回囚罪台,那样就不会有被追捕的风险,但谁知道,楚冀言来得那么早,都没机会立誓。”廖暮叹了口气,“至于固生宗会派出人手,也是我刚得知的,正好,这两拨人碰到一起,天雷勾地火。”
她浅浅开了个玩笑,程春山也很给面子地哼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