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乔鸢打着呵欠换上霁色衫裙，坐在镜前任由浮冬梳妆。镜中人的眼尾漾出几颗水花，如珍珠点缀，衬得好颜色。
浮冬动作娴熟，最后斜插上一根银镀蝴蝶纹簪，小小自得于自己的手艺，道：“小主这脸蛋就是女娲娘娘捏的，随便奴婢怎么打扮都好看。”
乔鸢望着镜子里的浮冬笑道：“你的手艺占大头，我赏你半天假。”
“谢小主体恤，奴婢待会也能歇会了。”浮冬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小主请安需要青岚在一旁提点，听说青岚以前在尚仪局待过，因此并无异议。
乔鸢垫实肚子，带上青岚便往坤宁宫的方向走去。
秋棠轩乃棠梨宫的东偏殿，而棠梨宫是“三不近”，一不近中宫，二不近皇上，三不近太后，还有人戏称为“三不沾”，一不近中宫则沾不上王家的势，二不近皇上则沾不及帝王的恩宠，三不近太后则惹不到她的嫌。
当然离得远的坏处，乔鸢现在就体会到了——她必须比旁人早起半个时辰，再多走上两刻钟才能赶上请安。
青岚面色惴惴，问道：“皇后是太后的侄女，小主去太后那儿也是一样的，若因为这次没随了太后的意，之后被厌恶怎么办？”
“去了一边，另一边就不高兴，索性两边都不去。”乔鸢叹气道，“她们这是在逼我们站队。”
青岚眉心一跳，道：“那小主是有意投靠皇后和太后？”
虽说姑侄如今在后宫确实势大，但是王皇后在生产大公主时为人所害，身子一年不如一年，而太后总会老去，在她看来王氏不算是稳妥的靠山。
二人路过一处湖池，里面养着各色锦鲤，橙红的，纯黄的，红黑相间的，游姿矫快。乔鸢凑前走了几步，它们却还保持着警惕，倏尔蹭出好一段距离，搅浑水中绿藻。
她指着那群鲤鱼，颇有兴致道：“你瞧，宫里这摊浑水只要搅一搅就能更乱，王氏和孙氏才不是唯二的漩涡中心。何况我只是去坤宁宫请安，又不是自荐。好歹我要再看会情势。”
“小主的意思是？”青岚期望这个几日来展现主见却不失敏锐的小主，能再多和她说些自己的想法。
“我谁的队也不站。今日去向皇后请安，原因有二：一是皇后前些天就放出身子颇佳的消息，那就是有精力见见新人；二则是皇后如今是和太后共同执掌宫权，贵妃只得了个协理六宫之权，论礼和理，贵妃都暂时处于姑侄两人的下风，所以我宁愿得罪她。”
“小主是个有主意的。”青岚眉目稍稍舒展开来，却仍不敢放松，“只是日后需更加小心些，贵妃娘娘不会咽下今天这口气的。”
她大概能够估见，贵妃是肯定会暴跳如雷的。
“竟然还有两个人跑去王令瑰那里？！本宫这来了多少？”孙贵妃声音高昂，那张艳丽的脸上布满怒火，刚戴好的衩簪左右晃动。
丹桂将自己缩成鹌鹑一样跪下回话：“回娘娘...陈美人在外面坐着。叶答应那边派了人，说是上吐下泻的，没法来给您请安了。”
孙贵妃面色阴沉，没耐心地将护甲戳进指头里，道：“老虔婆那儿都有谁去了？”
“太后、太后那边姜常在和罗贵人都去了。”
“全都被王氏下了降头！”孙贵妃扫开木梳，掉在地上啪得极响，仰起头，唇角下撇，“本宫向来不好惹，就看她们有没有胆敢不来。”
丹桂连忙起身搀扶，心想娘娘这是跌不下脸，要亲自等到其他妃嫔过来请罪。
“给姐姐请安。”陈美人见到孙贵妃，绽开笑颜，她生得一副圆脸圆眼，天生容易使人产生亲近之感。
孙贵妃斜睨她一眼，又看向那两排空着的座位，心窝一团火，蔑开红唇道：“来本宫这坐什么冷板凳，笨得要死！不知道去皇后那里蹭着，听到有用的消息再回来告诉本宫吗？”
陈美人本凑到她身边捶着肩，闻言下意识捂住小腹，胸口一惊，讷讷道：“妹妹有些怕。”
一年前陈楹有幸怀了龙种，可惜喝过太后赐的一碗安胎药之后，便流了。至此之后她也懂得深宫不是能够天真的地方，如今见到皇后和太后还禁不住发怵。
“都过去多久了？自己立不起来，孩子的仇都报不了！”孙贵妃毫不留情痛斥她，“你爹在本宫祖父手底下也是一名猛将，怎么生出你这样窝囊的性子！少和本宫姐妹相称，丢脸！”
陈美人脸色先是一白，却不见怨怼，反过来哄道：“妹妹知道错了，姐姐别生气。妹妹知道御膳房谁做的海棠糕最好吃，今天午时就送份给姐姐。”
真是个蠢驴！
孙贵妃胸口起伏几下，侧过身索性不看她。
不知过了多久，孙贵妃也不许宫人提醒，“文嫔到！”打破了沉重的气氛。
文嫔的发髻梳得纹条分明，裙装熨帖毫无凌乱，双手交叠置于胸腹之间，步伐平稳有韵，走至贵妃面前行了个标准的礼，口吻古板道：“贵妃娘娘万福。礼不可废，皇室乃天下之表，且皇后与太后共同执掌宫权，娘娘应当以长、以中宫为尊礼。太后谅解贵妃行路艰难，免去您的请安，但还需娘娘前往坤宁宫禀明晚到缘由，以示恭敬。”
丹桂刚从茶水间端了茶出来，她特意在里面守着火炉躲了一会儿，走时煤炭正烧得火旺，噼啪爆出红星。她的视线有一瞬被金线和妃色遮挡，下一刻便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抄起托盘往文嫔方向砸去！
跟在文嫔身后一齐从永寿宫过来的罗贵人和姜常在都不由得后退两步，姜常在甚至再退了一步，罗贵人见状朝她轻笑一声。
“滚！本宫看你真的是有病！你们史家三代都做御史，你也跑到后宫来当冒死进谏的御史了？！”孙贵妃脚下生风，染了凤仙花极鲜红的美甲差了几寸便要插入文嫔的眼睛。
文嫔临危不惧，直直与她对视，砸来的托盘和茶杯倒在旁侧，一片狼藉，也只沾湿了裙摆。
在场竟没一人敢最先上前劝阻。
最后还是陈美人听进去文嫔的话，问道：“姐姐，皇后娘娘那里....”
“不去！本宫已被文嫔气倒了！”孙贵妃就势坐在右首的椅子上剜眼道。丹桂敏捷地配合起来，喊人去请太医过来。
“臣妾甘愿留下照顾贵妃娘娘。”此时又见文嫔蹲身请罪，耿直认真道，“还望娘娘恕罪，臣妾绝无私心，只为礼法和规矩。”
在场的人皆是一静，霎时仅剩下裙裾晃动的声音。
乔鸢眼前走过皇后身边的心腹，素喜。
几刻钟前，乔鸢快要走到坤宁宫前时，碰巧碰上了同来的徐答应，脑中迅速调出她的背景，其父乃外州县丞，其母则只是一名妾侍。
同批入宫的秀女里，姜常在惯于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个懂明哲保身的；叶答应胆小怯弱，最怕惹事；只有徐答应给她留下最深的印象，因为她发现她们算是同一类人。
有野心，也将野心都藏在温顺娇弱的外表下。但表面功夫还是徐答应做得更为优雅，或许是江南女子天生的优势。
“妹妹给姐姐请安。”徐答应与你对上视线时，眼眸恰时一亮，盈着笑，袅袅婷婷向你弯身。
青岚与对面的蕙香互相行礼。
乔鸢不是很耐烦照镜子，更别说她察觉出徐答应隐晦打量的视线。这视线似乎是从上滑到下，又似乎是从黛眉移到粉唇，带着像是打量和审视感兴趣的物件，又像是与自身比较，企图挑出瑕疵之处。她如出一辙露个笑，迅速截断接下来的寒暄，道：“好巧。怕皇后娘娘等久了，我们快些进去吧。”
“姐姐真是快人快语。”徐答应眸色更深，却并无反对，“姐姐先请。”
她自觉落后于乔鸢半步，乔鸢瞥见也装作没看到。而后乔鸢又见她抬起帕子掩掩嘴角，这时看得分明——唇角上扬的弧度消失殆尽。
一路无话，得到宫人通传后，二人被安排入座，进来便见早有一宫嫔在静候。三人手边都上了一盏庐山云雾。
杜充仪恩宠平平，却是除皇后和贵妃之外位分最高的，气质平易近人，在宫中人缘不错。这时见到两位新人，也不摆架，反而主动挑起话题，暖了场子。
不一会儿，咳嗽声先于人至，王皇后好像并不掩饰自己的虚弱，只压低声，缓慢走到主座坐下。乔鸢和徐答应跟在杜充仪身后，齐齐行礼，得了允又依次落座。
乔鸢这才扫过王皇后的面容，苍白即是最形象的概括——她的身子看上去就很是亏空，虽然唇和脸颊点上胭脂，发髻也抹了油，但都点到为止，于是乔鸢才能依据她克制的妆扮，从而判断出若是卸了妆，唇应当发乌白，脸庞应当黄瘦，发丝应当无光泽。
她还应当是个务实的。不，乔鸢想，应该说成是善于转劣势为优势。
如此虚弱之人，谁都怕激起其情绪，万一就此栽倒，届时便得以谋害中宫定罪了。
王皇后目不斜视，先向新人的方向颇为和善道：“入宫可还适应？本宫身子差，选秀交由母后，你们宫殿的分配则是交给贵妃，像个撂手掌柜一样，倒是本宫失职了。”
“谢娘娘体恤，嫔妾一切皆好，同住秋宁宫的罗贵人与嫔妾相处亦可。娘娘身子不好，大家也不忍心让您操劳，还望娘娘保重身体。”徐答应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敛眉恭顺道。
“好，本宫会注意的。”王皇后点点头，又将目光移向乔鸢，眉间笑意更盛，“母后曾向本宫提起乔常在容貌最佳，如今一看所言不虚。”
徐答应乍听此话似乎并无嫉妒，还跟着王皇后一同弯弯眼角，表示赞同。反观杜充仪，有些不安地稍侧头察看乔鸢和徐答应的脸色。
乔鸢在乡下受过堂亲的排挤，也从多年的寄居中锻炼出察言观色的好本领，自然明白王皇后的做法是什么意思，但既是装，也不能单一人唱戏。她半垂眼眸，却不吝惜笑容，眉眼姣姣，宛若枝头最俏丽的花，脆声道：“嫔妾谢太后赏识，谢皇后娘娘关心，棠梨宫风景是宫里独一份，嫔妾很是喜欢。”
王皇后微诧，像是惊叹于她的容貌，又像是想起什么，眸光温柔起来，道：“乔常在的模样倒是令本宫想起鸾儿，她上月也是信心满满地说要在三日内写一百个大字送给本宫。”
“大公主聪慧，四岁便开始练字了。”杜充仪很是惊喜道。
“还是太小了，手腕没力，哪能一下吃成个胖子。”
乔鸢的座位按位分排到杜充仪后面，她借着一点遮挡张开手掌，仔细看起手心的纹路。皇后这番话机锋不少，不过她打算左耳进右耳出，只装听不懂。
显然孩子对王皇后和杜充仪更有吸引力，话匣子彻底被打开，加之新人的耐心迎合，竟也聊了不短的时间。
期间素喜二进二出。第一回带来叶答应告假的消息，第二回带来太后那边去了文嫔、罗贵人和姜常在请安，后来文嫔带着另外二人前往承乾宫。
第三回...现下座下三人皆停了话，只听素喜道：“娘娘，贵妃称被文嫔气倒身子，已请太医，就不来请安了，陈美人在旁伺候；文嫔也留下照顾，并托人向您交代，会自抄宫规三百遍以罚未能亲自请安之不敬，后日上交；另外罗贵人和姜常在正赶来坤宁宫。”
太新奇了。
乔鸢垂首，暂时没有关注王皇后的表情。
新人入宫的头一次请安竟然能被掰成三份，是王氏势力太大，还是皇上有意放任？宫里后妃三巨头像是轮番登台唱戏，一方罢了，一方接上起势。
真是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