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漫天的大雪。
额角温热的鲜血在寒风中冒着微弱的热气，辛晚楼早就无力抬手，任血流进眼睛里。鲜血蜇得刺痛，她闭上眼，再睁开满目银白化为猩红。
她将手中的长刀搠在厚实的雪地里，抓住刀柄撑起身子一步步艰难地往山上挪动。身上黛色的衣裳被血染了也看不太出变化，所过之处却留下刺目的鲜红。
远处风雪中隐约可见一间屋子，四周围着长青的树木，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顶显得有些突兀。
有人推门走出来了……
“付道亭……”辛晚楼喃喃念着，攥紧了手中的刀，忽然站直了身子。
森白的刀刃从雪中拔了出来，带着冰雪的寒气。
“拿命来！”
长刀劈开天光。
*
炭火驱散了冬日的寒凉，温热的空气夹杂着淡淡的梅花香……
真暖和啊……
不对——
辛晚楼睁开眼，从浅眠中醒来，倏得坐起，习惯性地去摸腰间的刀，却发现自己的刀不知被人摘下放到哪里去了。
不，是连身上的衣服都不知被人脱了放到哪里去了……
上衣被人脱了个干净，腰间、胸口、肩膀除了密密麻麻的纱布什么都没有。
这厮……
“吱——”一个年轻男子端着药汤走了进来。
辛晚楼一个翻身从床上跳下，一晃神就已冲到来人面前，细长而又有力的手指扼住了那人的脖颈，死命将人摁在榻上。
“付道亭……就算我不用刀，也能杀了你……”辛晚楼的眼睛黑的看不到底，吐出的字冷得刺骨。她手下加了力，明明只是少女身量，力气却大得惊人。付道亭挣扎着掰她的手指，却只是在自己颈上添了几道血痕而已。
“白……白远……容……”
辛晚楼一怔。
付道亭前一秒还透着惊恐的眸子突然亮的让人害怕，嘴角也挂上了难以察觉的笑。他忽然提膝，顶上辛晚楼缠着纱布的腰间。剧痛猛的扎过来，辛晚楼身子一颤，紧接着被他蹬了出去。她伏在地上疼得不住抽气，冷汗一层层落下。付道亭也撑在榻上咳个不停。
二人一个因为重伤、一个因为暗杀，此刻都不住喘息，完全顾不上对方，竟也显得出奇的和平。
待付道亭缓过劲儿，他站起来慢慢踱到窗边，悠悠然靠在窗台上，脸上是风流而不失身份的笑，缓声道：“看来，我真是不该发善心救一个杀手啊……”
“辛女郎，这方圆几里只有我这一户，更别提什么大夫了。我若不救你，你早就死在雪地里了。况且……不脱你衣裳……如何处理你身上那些致命的伤口……”
辛晚楼眼里又露出凛冽的杀气。她伸手将案头的瓷瓶揽到地上，一阵清脆的响声刺得人耳膜发疼。她捉起一片锋利的碎瓷片，转眼间就搁在了付道亭颈旁：“别废话……”
“把你知道的……关于白远容的一切……说出来！”
“辛姑娘，”付道亭一点都不惊慌，只是轻笑，“你大概已经好几年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吧，如果杀了我，你就一点消息都得不到了，所以不如……”
“不要跟我谈条件……”
付道亭脸上的笑突然消失了，一双眼睛一寸一寸冷了下去：“也劝你不要总是威胁我……”
话音未落，辛晚楼就已经被人反手扣住双腕摁在地上，速度之快让她完全来不及反应。
“怎么样，辛姑娘？条件……还谈吗？”阴森森的话语像一只细小的毒蛇，爬进了辛晚楼的耳朵里，房里的炭火，似是让他这一阵轻语吹得没了温度。
“付公子，谈条件也得讲礼数。”
闻言，付道亭轻笑，手下一松，施施然起身坐在榻上。辛晚楼松了口气，起身抱着手站在一边。
“说吧，你的条件。”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付道亭像是在笑她无知冲动，接着道：“白远容是你辛家灭门惨案不容置疑的凶手，只是苦于没有证据，难以将其绳之以法。”
“若我说，当年我背上屠尽弃月楼师徒的罪行一事，也和他有关……”
“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
“我亲眼看到……你杀了蓬远……”
“……”
“你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十二个……”
付道亭突然失去了方才的高傲，一瞬间失意的如丧家之犬。他怔怔地看着辛晚楼，忽然又低了头去。
他低垂的眼睫微微抖动，没能挡住他无助的眸子，连目光都是颤抖着的。喘息声急促而又清晰，就像辛晚楼又扼住了他的脖子一样。
“……我杀了他们……和白远容牵扯这件事，有什么冲突吗……”
他忽然又强打精神，抬头用颤抖而明亮得骇人的眼睛看着辛晚楼。
“辛姑娘，明日再谈吧……”话毕，付道亭像要逃跑般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晃到门口，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用同样失魂落魄的表情看着她。
“你的伤要不要再收拾一下……血又……流出来了……”
辛晚楼被他这一会儿一变的态度吓到了，此时才回过神来看了看自己身上：血是渗出来了一些，但对她一个货真价实的杀手来说并不严重。
“不用……谢谢。”
“那我给你再拿床被子吧……这床上面都是血……”话毕，付道亭又迷迷糊糊地飘出去了。
只留辛晚楼一人看着干净如新的被子。
*
一连几个时辰，付道亭都没再出现。辛晚楼一个人躺在刚换过的被子里，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下大雪封山，身上又伤痕累累，贸然下山只怕是会冻死在大雪里。就算是不答应付道亭的什么“条件”，也得先和他达成表面的一致，尽量留在这里。
正想着，门突然又被推开。辛晚楼一惊，肌肉猛的绷紧。
“辛姑娘别这么紧张，我们条件还没谈妥，我是不会杀你的。”付道亭端着一碗薄粥走进来，放在案上。
“尽快吃，别介意。”
“你怎么知道我姓辛？”
付道亭瞥了她一眼，一脸意外：“你身上的玉佩画着芝兰火树，是斩命刀使辛世平的标记。能拿着辛家家主的玉佩、再结合你的年龄……不是辛世平那个传说中躲过灭门惨案的幼女又能是谁？”
“把东西还给我……”
“你拿了东西跑了怎么办？”
“你威胁我？”
“你这丫头真不禁逗。”付道亭转身走出了屋子，回来时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
辛晚楼一把抢过，打开包袱检查里面的东西。
“我的衣裳呢？”
“破了，穿不成了。”
辛晚楼把包袱又系了起来，放在枕头边上。
“把刀还给我。”
“还给你等着挨捅啊？”
辛晚楼冷淡的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我说过了，不用刀我也能杀了你。”
付道亭忽然笑出声来，道：“知道了知道了，辛女侠天下第一……”
“找事儿？”
“不敢不敢。”付道亭收敛了些，又道：“辛姑娘，我弟弟没见过这么好的刀，先借给他玩玩儿。小孩子嘛，好奇心来得快去得也快，待他新鲜劲儿过了就还你。”
“你弟弟？”
“对，叫明哥儿。”付道亭脸上有了难得的温和。
辛晚楼觉得奇怪，她被付道亭“大发慈悲捡回来”已经半天了，却一点小孩子吵闹的声音都没听到，她还以为付道亭是一个人住在这山上。
这个“明哥儿”怕不是他编出来不想还刀的幌子吧？
“你弟弟玩儿了这么久，也该玩儿够了。”
付道亭道：“若是现在就想要，我去向他讨回来就成。”
“不用了，我去要。”辛晚楼站了起来，身上披着付道亭拿来的男子衣裳，“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刀。”
“那行吧……”付道亭答得很勉强，“明哥儿应该在院子里玩儿雪吧……”
话音未落，辛晚楼已经冲了出去。她走进漫天大雪，投进黯黯夜色。院子里太安静了，只有风雪的哭嚎，哪里有小孩子的动静？况且一个孩子大晚上一个人在这么大的雪里玩儿雪……这是玩儿雪还是玩儿命？
正想着，她忽然看见院子一角的雪地上有银光一闪——她那把见血封喉的“不知冬”正孤零零的插在厚厚的积雪里，周围没有一个人……
只有一座小小的坟墓……
辛晚楼打了个寒战。
*
第二天一早，辛晚楼难得的起晚了。
或许是有伤在身吧，她总觉得困倦。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总想着付道亭口中的那个“喜欢玩儿雪”的弟弟明哥儿……失眠了。
她虽是一个杀手，却也有不那么专业的地方——她怕鬼，怕的不行。
别人都道她是心狠手辣的“三季虫”，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每次杀完人都会熬好几天夜在白天补眠。
许是听到她房中动静，付道亭敲了敲门，端着早饭进来，手里还拿着辛晚楼自己的那件衣裳。
“终于学会敲门了？”
付道亭瞪她一眼，没搭理，把衣裳放下。
“洗干净了，也补好了。”
“补好了？”辛晚楼很惊讶，这位付公子居然还会补衣服？她抖开看看，衣服上的破损不但不好了，而且还用银灰色的线绣成了鸢尾花的样子。
“一个人在山上住久了，闲着没事瞎学的。”付道亭自觉地答道。
“一个人？”他弟弟呢？
“不然呢？”
辛晚楼心里又泛起嘀咕，不过转念一想，一个“人”，他弟弟或许算鬼吧……
心里一阵恶寒。
“你把刀拿回去了吗？我记得放在柴房里了啊……”付道亭喃喃道。
“我、我拿回去了……在院子里……”
付道亭愣了一下，“院子里……怎么会在……”
他突然回过神的样子，道：“哦……抱歉，我记错了。”
“认识这么久，付某还未请教辛姑娘芳名呢？”付道亭打断了她的思绪。
“晚楼，辛晚楼。”
付道亭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笑：“嗯……这个楼字取得好。”
“付公子，”辛晚楼道，“昨日您说的条件，还谈不谈了？”
“辛姑娘别着急啊……”付道亭笑笑，推过一盏甜羹来，“先尝尝付某的手艺。”
“你下毒了。”
“没有，不敢。”付道亭说着，把自己面前的和给辛晚楼的调转了一下，“请。”
辛晚楼还是盯着他，付道亭只能拿起勺子尝了一口。辛晚楼这才接过那盏甜羹。
“条件的事，今晚再谈吧。辛姑娘好生休息，”付道亭看了辛晚楼一眼，“养伤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