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晚上。
辛晚楼觉得肚子有些隐隐作痛，但没细想，只道是付道亭今天只给吃了一顿饭饿的。
辛晚楼自己在房里待了一天。这间宅子不大，只有这一个屋子可以住人。付道亭就在厅里看书煮茶，想必昨夜也是在厅里将就着睡的。
倒还不算太禽兽。
她推门走了出去，对着厅里坐了一天的付道亭说：“条件，谈吧。”话毕，随手抽了一张椅子，摆摆衣衫坐下。
辛晚楼七岁从灭门惨案中躲过一劫，之后一直流离失所，所以没什么人再教她规矩，她自己也养了个没正形的样子。此刻坐在这椅子上，如若不瞧她那张清冷凌厉的脸，怕是没人能从她大大咧咧坐姿看出她就是晋阳辛氏的三小姐。
付道亭站起身，手里拿一把折扇，缓声道：“时间也差不多了，那便开始吧……”
“简言之，你我的仇人都是白远容。你我二人都欲除之而后快。而我，需要你帮我杀了他。”
“残花落雪，剑破天光。十七岁就一剑惊世、朱雀台上击败七十二门子弟的付公子，怎么还需要我这么个涉世未深的丫头帮您杀人啊？”
付道亭脸上又挂上了那令人害怕的笑：“因为……我是个疯子啊。”
他语气冰冷，寒气直渗入辛晚楼的骨缝，冻得她身体发僵。
“七年前我亲手斩杀我付家十二人时我就已经疯了。白远容和想击败我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那十二个人的名字背一遍，那时我怕是会丧失理智，彻底变成一个疯子……”
“所以，我需要一把刀，一把趁手的刀……”
他的眼睛一寸一寸冷下来，眸子黑得深渊一般。“而你，江湖上从未失手的杀手三季虫，拿一把不知冬横行天下，居然恰好和我有一样的仇人、又自己送上门来，不正是最好的刀吗？”
“我是个杀手。是受人委托、拿了酬劳才做事的。”
“所以下面还有第二条：我可以让你变强。”
“哦？说来听听。”辛晚楼用手托住太阳穴，眉眼带笑地说。
“辛姑娘自幼飘零，打法是野路子，没法发挥招式的最大效力。付某恰好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这酬劳未免太轻了些。付公子身为弃月楼第一高手，居然这么吝啬……”
“既然辛姑娘唤我一声’第一高手‘，我就惶恐地借题发挥一下……”
付道亭靠近了辛晚楼的耳朵，暗暗说：“我不会让你变得更强，而是……最强。”
温热的气息吹在耳廓上，辛晚楼半边身子都麻了起来。
“付公子说笑了，”辛晚楼拿起一盏茶水，轻抿一口。热茶下肚，隐隐作痛的腹部非但没有好一些，反倒变本加厉地疼了起来。
“辛姑娘……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这盏热茶可不是付某逼你喝的，一会儿疼的厉害，可别怪付某啊……”
辛晚楼听了这话，心下一惊。正待拔出那把不知冬，付道亭却忽然抬手，食指轻旋，淡蓝色的灵力像雾一般缠绕在指尖上。
辛晚楼的腹部疼的厉害，像是有虫子在蚕食五脏六腑一般。“啊——”她叫起来，压着肚子瘫倒在地。
付道亭倒是见好就收，指尖停止了旋转，那蓝色灵力像水一样散开，那钻心的疼痛瞬间便消失殆尽。
辛晚楼躺在地上缓了缓，眸子却显得意外的平静：“你给我下毒？”
“我说了，我要的是一把……趁手的刀……”
辛晚楼坐起来，单膝跪在地上，膝盖压着仍在隐隐作痛的肚子，忽然伸手，拉住了付道亭那双刚刚折磨过她的手。
付道亭正想着辛晚楼的动机，掌心忽然一痛——辛晚楼用藏在手中的某个尖锐的东西划破了二人的手心，红色的灵力随即从伤口冒出相互缠绕，接着收紧，将二人的手死死绑在一起。
付道亭没说话，只是满脸阴冷的看着辛晚楼。她抬起头，脸上换上了从未见过的疯狂。
她笑起来，唇齿边是淋漓鲜血。
“这是同生血衅……”她的声音变得又尖又亮，“如果我死了……你得给我陪葬。好不好玩儿？”她笑的身子都在颤抖，像是有什么东西附了身一样。
“既然做不到你情我愿，至少……也得是公平交易。”辛晚楼话音未落，付道亭突然抓紧她的手，猛的拽近自己，俯身盯着她那双疯狂的眼睛。
二人咫尺之距，温热的呼吸扑在对方脸上，眼里都是十足的疯狂。
“疯了……真是疯了……”付道亭一下丢了他的风骨，话里带笑的说，“辛晚楼……我真没挑错人……”他骇人地笑着。
辛晚楼也疯疯癫癫的笑起来，滚烫的目光从未离开他。
“疯子……就要和疯子在一起……”付道亭说。
这是他第一次撕开自己的面具、丢掉自己的风骨，让辛晚楼觉得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
是啊，疯子就要和疯子在一起。
*
“辛姑娘，您歇歇吧……”付道亭裹着狐裘，吊儿郎当地坐在阳台上，一条腿吊在空中，晃晃荡荡地踢着脚下的雪。
“您老行行好，就当是让我这个病秧子吃顿热饭，求求您别练了……”
辛晚楼自是不会理他，穿着那身并不厚实的黛色衣裳，肩头是一朵银灰色的鸢尾花。她手里俨然是那把闻名江湖的不知冬，自顾自地站在雪地里挽着剑花。
“辛晚楼！”
“饿了就自己先吃，没人让你等我。”
“不不不，我娘说了，哪有主人先吃，让客人饿肚子的道理？”
辛晚楼听出他又要开始油嘴滑舌，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反手让刀入鞘，大步进屋去了。
付道亭欢喜地跟进去，捧出两碗杂粮粥来。那粥稀的简直就是米汤。
“你这午饭，吃与不吃有何分别？”
“这大雪封山，谁能买到吃的？就是连点野菜都挖不着。况且……你这碗粥还是我从自己的口粮里省出来的。您可别挑了我的姑奶奶。”
“那你干嘛躲这山上？纵使不想让江湖上的人寻着，也只找个偏僻村庄住着也好过此地。”
“我上山本来也不是指着没人寻得到，不然辛姑娘也杀不到我家门口不是？住这山上，全是因为……”付道亭忽然住口，冲她笑笑。
“穷。”
辛晚楼挑挑眉毛，对他这副没正形的样子不置可否。
“付某可真是太穷了，除了长安本家，可就只有这么一座别院。”
“你若不杀他们，又何苦闲置本家不要，躲这山上小屋呢。”
付道亭愣了愣，脸上流出一丝落寞，轻笑一下，没再说话。
二人各自沉默，静静地喝完了那两碗粥。
辛晚楼没再理他，放下碗提起不知冬又走出门，在雪里更发狠地练刀，像是要把眼前那个看不到的敌人砍得七零八落。
付道亭站起来，透过房门怔怔地看着她，半晌回过神，也抬腿进了雪里。
辛晚楼手下刀法突然换了方向，一个飞身，长刀直指付道亭胸口……
他没挪身。
她的刀定住了。
“为何不躲。”
“为何要躲？”
辛晚楼寒光一闪，长刀上抬，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顿时染红了付道亭的衣领。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她的声音响了几分，语气里掺了凶狠。
付道亭仍是没动，笑了起来，抬手拨开了她的刀尖。
“你确实不敢。”
辛晚楼狠狠地瞪他一眼，刀尖倏的收回。
“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付道亭看着她冷淡而又倔强的面庞，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自嘲的笑笑，道：“那我等着……”接着握住了她纤细却有力的手腕，让她把刀举起。
“你看……终究是野路子。你这样挥刀，是使不出你这把名刀的全部威力的。”
他握着她的手腕，按照她平时习惯的方式挥了一下，耳畔响起了刀刃划破寒风的声音。
“听到了吗？这声音太大，这样挥刀你有几分力都耗给风了。”
他握住了辛晚楼的手背，轻轻扭一下，“听风……”他在辛晚楼耳边喃喃道，她的耳廓酥酥麻麻的，脸颊也有些烧了起来。
“凝神……”付道亭似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提醒着。
冷风又刮了过来，辛晚楼深吸一口气，细听风声。付道亭捏紧了她的手腕，“出手。”接着握着顺风一挥……
耳畔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远处的雪地凭空出现一道深深的划痕，雪花扬起，刀尖像是带着一阵烟雾，轻盈地划了过去。
辛晚楼有些惊讶，传言中一人单挑七十二门弟子的付公子着实是有两下子！
她不禁又想起那两句话：
残花落雪，剑破天光。
没想到他用刀也这么漂亮！
“你的打法很杂，有各派的影子却又不完全一样。这是你的优势，也是缺陷。”
“哦？”
“打法不成体系，所以威力有限。但正因如此，才不会被条条框框束缚，让敌人不知你下一步动作，也就不知如何应对。”
“我七岁就一个人在外流浪了。走哪儿算哪儿，没人愿意留个累赘，”辛晚楼故作轻松地挽了个剑花，“而且我也不敢在同一个地方呆太久，怕被仇家发现，一来二去……偷师偷了个四不像。”
付道亭知道她心里难受，现在只是假装不在乎，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辛晚楼好像也不指着他安慰什么，忽然转身一笑：“我过得这么惨，都是因为白远容。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帮我，让我变强，让我亲手杀了他。”
“一定要帮帮我……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