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

    “公子,茶。”

    茶坊二楼,看上去还未及弱冠的小仆弓腰递上茶盏。陆清和凝神望着窗外的景色,一时专注,忘了去接。

    茶坊所在位于江南莲州的中心,以一条平整方正的青石板路为中轴,两侧茶酒店肆栉比林立,食客熙攘,热闹非常。

    对街有一三层相高、梨木碧瓦的酒楼,门面窗户皆雕花镶翠,彩光璀璨,即使在闹市中央也极为显眼。夕阳斜洒在其似有一丈长的牌匾上,为“玉春楼”三个大字镀上几寸金光,愈发显得它贵气逼人。

    据说玉春楼的掌柜是个年纪尚小的女伢,颇有些经营天赋,就在陆清和怔神这么一会,已有六七食客醉意盎然地从酒楼离开。

    “公子。”小仆仍将茶盏举过头顶,再次出声,“已酉时一刻了。”

    陆清和这才回神,接了茶却往桌上一放,径直起身往楼下走:“此处客流众多,是个浑水摸鱼的好地方,无怪逃犯偏选此处藏身。阿凤,你陪我先去看看。”

    被唤阿凤的小仆应了是,又不解道,“何不让衙门派人来围住此处呢?公子奉陆大人的密信捉人,衙门没有不配合的道理。”

    这陆清和便是御史台陆中丞的嫡子。江东道时任的提刑使为陆中丞旧识,此番下莲州公干,便让陆清和随车马同行,替陆中丞缉拿一位炸毁邺州矿洞的矿工。

    要活口,秘密带回。父亲如是吩咐。

    “此事是父亲密令,我既无官告,也无文牒,凭什么去指挥衙门呢?就凭父亲的官威吗?”

    话中似有苦闷之处,但陆清和面上并不在意似的,高呼“结账”,随手摸出几钱碎银丢于柜台上。

    正欲抬脚,听那人举着算盘喊着“多了,多给了三钱”,陆清和转身却又向他怀里丢了一锭元宝,冲那店家摆手。

    “拿着吧,我家公子赏你的。”阿凤说罢,仍是跟在陆清和身后向对街行去。

    前脚刚踏进玉春楼的门槛,就有裹着麻布围裙的姑娘迎上来领去大堂的空位。本朝女儿家做起跑堂这类活计并不常见,这家酒楼的几个女伙计却是利落的很,虽束起袖口,挽着抹布,却也整洁大方,年轻者则有心在细微处打扮,或有梳着双髻的,行菜时红珠耳坠微微晃动,俏皮得紧。

    只是陆清和一个不备吸进一股子浅淡的脂粉气,一下子呛个不停。见他一时说不出话来,阿凤指着菜牌道:

    “抱歉,我家公子有旧疾。要一碟琥珀糖冰盘,一碟‘琼珠碎’,一碟子‘金风玉露’,一盏碧螺春。”又代点了几样包子糕点,仍是随侍在陆清和身旁。

    忽地近处传来一女子忿忿的声音:

    “可不是走了背字。昨儿宣王爷差人送了这对翡翠镯子来。这一未娶二未嫁的,本不该收此等大礼。可我这瞧着满圈豆青,是极品货,忍不住一试戴……”

    陆清和掩着咳嗽抬眼望去。

    谢辛辛叹了口吁长婉转的气,把脑袋摇得珠钗乱晃。一张桃花面,云鬓柳眉春杏眼,这双眼含着假意的愠怒,使本该妩媚生情的样貌倒透出一份古灵精怪。

    她斜坐在长条板凳上,擓着算盘的细长手腕轻巧一转,向周围人展示着那对豆青色的镯子:

    “未料镯口这样紧,戴上去竟摘不下来了。”

    “咳。”陆清和正欲抿茶,又呛到了。

    他分明看到那镯子在她小臂上晃荡呢,怕是大她掌宽半寸有余!

    大堂的食客竟也无人质疑,有人笑着看她:

    “掌柜的,又从宣王那儿收好东西啦!”

    “有宣王府在后头供养着,还可劲逮着官老爷们薅什么呢。”

    “可不嘛!听说前几月知州老爷郭大人来玉春楼宴客,来时手里那把白玉扇骨的折扇,去时可没拿着。”

    “还能哪去了?定是掌柜的看着喜欢,要走了。你们是没看到知州老爷临走那脸色,啧啧。”

    也不知是不是背靠王府的缘故,莲州的郭知州对这玉春楼掌柜也要敬个三分。而百姓素来是爱看为官者吃瘪的,于是一阵哄笑,只觉得谢辛辛为他们出了气。

    “呿,这又是什么话。”谢辛辛装模作样地翻个白眼,蛾眉竖起,在旁人看来却是美目流转,“玉春楼替王爷挣了多少银子不说,劳王府供养什么?就怕是在京都,也寻不着我这么好的地方。”

    正说着话,有意无意朝陆清和腰间睨了一眼。

    阿凤神色一变,慌忙向前一步。陆清和方察觉自己腰封间的令牌露出一角,叹了口气,伸手拦了阿凤:“不必挡了,她看见了。”

    话音还未落呢,谢辛辛就袅袅婷婷地迎过来了:

    “京都来的客官呀?可是要结账?”

    笑语娇憨,仿佛这话中并未藏着针尖似的。

    陆清和对酒楼的情况微微有了几分把握,听出她话中赶客之意,看了眼面前还未动过的各色点心,便顺着她说结账,未顾及阿凤欲言又止的吞咽动作。可他掏了银子,却往那宽泛的雕花黄梨木椅子上那么一靠,霸王似地笑:“小爷我虽有钱,却未必要这般浪费粮食吧。”

    谢辛辛并不受激,放慢了声音道,“只是我这玉春楼只欢迎来吃饭的,若有别的心思,不若上别家去。”

    “哦?那宣王爷也是个爱吃的?”陆清和挑起眉,有意试探。

    果然她冷了脸,淡淡道:“王爷并非你可议论的。客官,眼瞅着秋风起了,莲州不比京都,秋雨顶着个大天,一下起来就没完。若无蓑衣斗笠,客官还是早回吧,莫淋了雨生一场大病。”

    陆清和笑道:“何故提醒,淋便淋了去。你不了解我,怎知我经不起雨呢?”

    话里话外打着哑迷,引得食客们惊奇起来:嘿,这京都来的公子哥,脑子倒像个不太好使的。

    有好心人附了过去,悄声道:“这位公子,你和谢小掌柜倔什么,外地人有所不知,这位谢小掌柜出身本地巨贾,若非当年变故,本要许给宣王做侧妃的。虽嫁娶不成,这些年也是宣王心尖上的人物,玉春楼可不是你惹得起的,该走就走罢。”

    “不知是何变故?”陆清和附耳。

    “嗐,七年前,一场大火,谢家人都……”那人噤了声,手在自己脖子上一抹,“惨得嘞,你说好端端的,怎么会烧完了呢,难保是有人红眼纵火了罢?衙门都查不出个所以来。”

    陆清和听罢凛了神色,多看了谢辛辛一眼,终还是起身走了。忽地楼上厢房中传来嚷叫,似有桌椅推搡之声,大堂的食客们茫然地抬头,陆清和在门口停下,听得有人粗鲁地叫骂着:“你这伙计偷了郑爷的玉佩还想赖?玉春楼真真是不成气候。”

    谢辛辛登时腾地站起,直迈着步子往二楼行去,推开门却嗤笑出声:“我倒是谁,空口白赖地污我伙计的清白。这不是西街朗仙楼的郑公子么。怎么着,自家酒楼喂不饱你这个饭袋子,跑我玉春楼来讹饭吃?”

    食客们听得此话,嘘声阵阵。这郑家的酒楼论名气也是西街头一份,只是有郑家公子这出了名的酒囊饭袋,这些年不学无术,只会四处吃喝。

    厢房内,一位瘦削的女伙计似是受了打,扶着脸愤恨瞪着郑家下人不出声。这郑公子倒像是个天真有气性的,被谢辛辛说得急了,高声道:“你……我听说你家糖酥酪好吃……才来的,这女子进来温个茶,我身上的玉佩就不见了。除了她还能是谁?”

    “茗琅,你说。”谢辛辛示意那捂着脸的姑娘。

    “掌柜的,我没有。”茗琅发恨道,“我没瞧见过他的玉佩。这郑家小厮非要搜身,我女儿家,怎可让这等蠢物搜我的身!”

    郑公子的小厮听得她这样骂人,直举起所佩短刀的刀鞘要向她砸去。

    “放肆!”

    “且慢。”

    谢辛辛与陆清和的声音同时响起。阿凤不知何时已闪身到了小厮面前,手脚极快地夺去短刀。谢辛辛上前一步护住茗琅,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且慢。”陆清和从地上捻起一截碧色棉线混着金丝的丝线,笑道,“郑公子,这可是你所失玉佩的佩绶?”

    郑公子经眼一看,大呼果然是,直言道:“这厢房只有你和我家下人进过,我这配绳落在此处,还说不是你所为?”

    “莫急。”陆清和将那截丝线以指腹一捻,碧色的棉线与金丝顿时离分,线头绽开成小小的花状,只是半边的花丝偏长而半边偏短,“这佩绶并非遗落此处,而是被利刃所割,才致此状。”

    说着,他接过阿凤手中从小厮处夺来的短刀,抽出刀刃,在那丝线上轻轻一划,便割出个一模一样的裂面来,再一捻,便是一模一样的半长半短的线头:

    “还需得是此种单面开刃的刀身,才能割出如此斜角,庖丁用的双面刃菜刀是不行的。”

    郑家公子傻了眼,尚未回神明白过来,那小厮已扑通便跪了下去,抖着哭腔道:“郑爷饶命……我家奶奶走得急,家中棺材钱都凑不够,这才昏了头……”

    “你,你……回家里再发落你!”郑家公子抬起脚来朝那处踹了一记,方朝谢辛辛与茗琅处嗫嚅道,“……对不住。”

    大堂食客看够了热闹便各回各桌,觥筹交错声复起,掩盖了二楼的这场闹剧。谢辛辛扶着茗琅欲走,经过陆清和时,轻轻地道了声多谢。

    “咳……”陆清和又闻到一股脂粉香,猛咳了几声,再抬起眼来又是一副混不吝的模样,摆摆手笑道,“小事,我心里还是可惜了我那桌点心。”

    谢辛辛顿了顿,仍是说:“客官请走吧。”便要走过。

    陆清和挡了挡她,好奇问道:“那郑公子这样诬赖你们,你不骂他两句?”

    她歪头想了一息,眨着眼睛:“郑公子起了疑心并没有错,错的是他蠢,轻信表象,还要大张旗鼓罢了。鸡脑如豆,天生固然,非其过也。”

    陆清和噗嗤笑出了声,点点头似是认可,并得出此女子护短记仇,利嘴快舌的结论,总之就是最好别惹。

    临要走,阿凤却被谢辛辛叫住,往他怀里塞了一包鼓囊囊的东西,走了几步才打开看,原来是手绢包着的几味糕点,有梅花形状的莲蓉酥,撒着桂花芝麻的米皮团子,还有裹着金黄糖丝的甜糕。

    本不该吃外人给的东西的,但这点心花样新颖,阿凤稍稍有点犹豫,于是开口叫道:“公子——”

    “暂且不查了。”陆清和随即接道,神思恍然,“玉春楼背景非常,这小掌柜从显摆镯子起就在警告我们,也该领情。”

    阿凤张了张嘴,把没说的请求咽了下去,复把手绢重新包上,揣好。

    心头萦绕着谢小掌柜那一声蚊子叫般的“多谢”,陆清和忍俊不禁,心想这小掌柜赶客时气势大的很,道谢倒是声若蚊蝇。

    阿凤紧紧跟在陆清和身后,瞥了眼他的面色,心知自家公子素来是个喜欢迎难而上的性格。说着不查,但若真半途放弃,便不是他“板板□□陆清和”了。

    这是陆中丞的同僚给他儿子起的外号,就是说他查案时像当朝铸钱的六十四文模子一般不知变通,碰上硬钉子也不回头,非得把人都给得罪透了,再让做老子的替他收拾烂摊子。

    “公子,那接下来去哪?”阿凤问道,心里想的却是趁时间问问自己能不能吃这莲蓉酥。

    陆清和侧头忖了忖,便道还是去衙门吧,二人即刻朝东边进发了。

    虽说自己不愿借着父亲的名头借使官衙的人,但要说打听打听消息,总还是地方衙署里的消息全面。

    他总觉得玉春楼乃至其谢掌柜,有诸多可细究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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