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瓷

    莲州虽然白日里温暖湿润,一到傍晚,湿润便成了湿冷。玉春楼的谢掌柜是个怕寒的体质,每到这时就钻进后厨里借着炉灶的温度捣乱。

    晚膳时间正是酒楼最忙碌的时候,玉春楼后厨除去端盘传菜的杂工也有二十余人,多数为当地厨庖前甲。此时厨房间烟火缭绕,各厨位忙得手掌翻飞,烹炒焗烩间香气四溢。

    “宛姐姐,你让我先尝尝这个。”谢辛辛凑到那煨鱼汤的厨娘前,抱着她小臂不撒手。

    “掌柜的快别闹我了。这是高汤,佐味用的,不能吃。”刘宛笑着掰开她的手指,转过身去,笑微微地看她,“那镯子是?”

    谢辛辛一震,有些窘迫:“刚才在大堂……你都看到啦。那镯子是我准备给王妃的生辰礼,且先用来添个势,吓唬吓唬别人。”

    见刘宛仍是含着笑看她,谢辛辛被盯得有些局促,收敛了几分,问道:“宛姐姐你看什么。”

    “我啊”,刘宛轻轻地说,“我看你很有气势,越来越像夫人了。”

    锅碗叮铃当啷的碰撞声、烹炒涮洗声不留痕迹地掩过了二人的沉默,短暂的怔忪后,谢辛辛全然无了彼时在堂内的骄慢之色,眼底晦暗不明:

    “都七年了啊……又快到中秋了。”

    她苦笑一声,又极快恢复了鲜活神色,道:“不说这些。宛姐姐,我有事请你帮我去一趟衙门。郭大人那事……那位京都来的估摸着不多会儿也要往衙门去了。”谢辛辛伸手将一柄温润触感的长柄白玉折扇掖进刘宛的腰带里,“带着这个,他认识此物。”

    刘宛听了也严肃起来,皱了眉道:“郭大人他藏了个人在玉春楼里,这事……宣王殿下似乎不知情。”

    “无妨,那孩子也可怜,就当积善了。”谢辛辛摆摆手,面上挂起黠笑,重新做回了独当一面的谢小掌柜。

    刘宛见她说这话,更像故去的谢夫人,心中微动,便不再多言,只叫来个名唤采芸的圆脸姑娘吩咐好鱼汤,便从小门匆匆离开了后厨。

    不远处杨柳树旁早有一辆轻便的马车候着。刘宛自己掀开帘子坐了进去,马车便朝着莲州官衙的方向远去了。

    这边陆清和二人不紧不慢地,竟也赶在太阳落山前到了莲州府衙门口。站在门口环顾四周,使劲眯缝起眼,才能勉强看到府衙围墙的尽头。

    早听闻东南地区富庶,每年为朝廷贡献不少税收,未想到连衙门也如此气势恢宏。

    阿凤向守门的衙役表明了身份,那人将陆清和上下一打量便要进去通传。陆清和倒不管他,尚未等到里面的消息就自顾自地走了进去。门口的衙役们见到都城的腰牌,纷纷对了对眼色,无人去拦。

    “哐叽。”

    阿凤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陆清和。

    后者一个踉跄,回头想看看是个什么东西绊了自己一脚,眼皮一跳——

    到莲州第一日,自己就把莲州府衙的门槛给踢烂了?

    里面郭知州一听通传,正要来打招呼,迎面遇上了陆清和的“作案现场”。郭大人瞧着身量适中,眼睛不大,却有张春饼般吉祥的大脸,浮着笑意冲陆清和缓缓伸出五指。

    陆清和尴尬地笑了笑,也伸出手掌,颔首问好:“见过郭大人。”

    “陆公子,我的意思是,五十两。”郭大人笑眯眯地晃着手,“修缮费。”

    阿凤倒吸一口凉气。

    要不怎么说求人如吞三尺剑呢,确有事宜要向知州打听,一脚踢飞五十两白银也得认了。陆清和咬牙对了帐,三人向官衙内中行去,绕过三门赭色石雕影壁,行不多时到了衙门的待客厅。

    厅内不比门头的光鲜,竟是桌案陈旧,榆木矮几不知是蒙着薄灰还是久未上油,暗沉无光。郭大人屏退了左右,亲自在这矮几上慢慢地烹茶。

    陆清和并无耐性看他煮水点茶,心下再懒得与他迂回,三言两语就问起玉春楼来。郭知州只笑着,手上动作不停,膀大腰粗的体态小心温起茶具来,颇有些滑稽。

    “官营酒楼,若说身后没有几分势力,那也说不过去。您所听非虚,玉春楼背靠宣王府,饶是我也得礼让三分。”

    “不过,玉春楼的掌柜谢辛辛,看着难缠得很,经营倒是颇为规矩,账税清白,从未给衙门添过麻烦。”

    陆清和轻转着拇指扳指,“听闻谢家灭门一案,至今未水落石出?”

    郭大人手中茶匙一顿,只道:“郭某不才。”

    “那宣王对此事如何说?”

    “自是以照顾遗孤之名,对谢辛辛百般照看。只是孤儿身份,只怕再难以明媒正娶过王府的门。谢掌柜想必是也看清这点,已断了念想,否则不该以女儿身接掌这玉春楼的家业。”

    言罢啧了啧声,十分惋惜似的,“如此皮囊,抛头露面,可惜了了。”

    陆清和对这等轻浮言论皱起了眉,后悔把阿凤带上,脏了孩子的耳朵,嘴上仍道:“今日匆忙,来前,本要在玉春楼休息片刻。”

    郭大人便话锋一转,道:“这玉春楼名头响亮,看着碧瓦朱甍,个中实力并比不上那北街的朗仙楼。传闻朗仙楼的曲厨娘曾一顶软轿接入宫中为天家作膳,楼中秘制龙山花雕更是千金难求。郭某适才已差人在朗仙楼备下席面,为陆公子接风洗尘。”

    “此般甚好。”陆清和眉眼不恭,打断笑道,“可陆某偏偏只对玉春楼感兴趣。”

    “这……”郭大人并不接话,“陆公子,那朗仙楼有响彻莲州的九香十八吃,配三十六种食箸,每一吃的吃法、工具不一。陆公子初来乍到,想是不容错过。”

    如此,陆清和便越觉可疑,冷了脸道,“这吃法未免过豪过奢,我朝天子躬行节俭……”陆清和捻了捻衣角,声音沉了几分,“郭大人,难不成想让我父亲背上骄奢极欲的弹劾不成?”

    “阿凤,给我父亲去信,向父亲仔细禀明了郭大人的热情招待。”

    “郭某不敢!”郭大人掷了茶具,忙道,“是郭某糊涂了,多谢陆公子提点。郭某这就亲自去玉春楼准备为陆公子接风。”

    天色渐沉,鱼鳞状的云絮在天空中大肆铺开,直叫人难透气。郭大人传了肩舆,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与舆夫的脚步一同颠簸,咚咚的不让人安稳。

    “秋雨将至啊……”

    木舆逐渐远去了,徒留衙门口五尺高的石狮子瞪着铜铃般的眼睛,不知是否听见了这声深深的叹息。

    不多时,玉春楼中。

    “阿福。”郭大人叫出一小二的名字,招了招手。

    “郭大人。”阿福看上去十八九岁,体格矮小精壮,典型的南方男子样貌。这会儿他刚从厨房出来,脸上还泛着热气蒸出的赤色。一看是郭大人进门,忙低下脑袋来伺候。

    “准备个二人包间,将你们这的贵菜好菜都看着端上来。”

    “这……”

    郭大人有意贴近了他几分,低声嘱咐道:“是京都那位。”

    阿福应了是,恭恭敬敬地请他上了楼,进了雅间,又恭恭敬敬地退出来,一合上门,忙忙地各处去寻谢辛辛,脚不点地地转遍了厢房,方看见她从后院转了出来,端着一小碗清水,水中浸着薄布,想是刚给茗琅上了药。

    “哎哟……”小二噔噔噔地又跑下一楼,接过碗道,“掌柜的,郭大人来订了二人的包间,说是早些时候那位陆公子来了。”

    “这么快?”谢辛辛抹了把脸,自言自语道,“……无妨,兵来将挡。”

    正说着,陆清和带着阿凤,像是个惯常碰瓷的大猫带小猫似的,又一次出现在了玉春楼门口。

    谢辛辛杏眼圆睁,远远地就瞪着他,仿佛在质问他怎么赶也赶不走。陆清和见她此般,笑得愈发开怀,拱了拱手:“这回是郭大人请我来的。”

    言下之意,不识趣的并非是我,若有怨怼,别怼错人了。

    谢辛辛扶了扶眉心。什么意思?自己好心好意让宛姐姐去通知郭知州,他原是主动把麻烦带回自己店里来的?

    “你……”她没好气地点了点陆清和,本想出言呛声,想到此前茗琅受污蔑时他出面相助,只得把火药味生生吞了回去,“……跟我走。”于是一手支着腰往楼上走去。

    怎得一会不见又变成这乖张的模样。陆清和心觉有趣,也不生恼,静静地随行在她身后。

    倒是阿凤观察着陆清和的神色,又想到怀里揣着的那包糕点,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开口:“掌柜姐姐,真的是郭大人说要替公子接风洗尘的。我替我们家公子作证。”

    虽说是公子非要来这玉春楼吃饭,但也是郭大人请客没错。这么说也没毛病。

    我们阿凤真是好孩子。陆清和在心里称赞。

    “好孩子。”几乎与陆清和的心声同时,谢小掌柜伸出水葱般的手指刮了下阿凤的鼻梁,盈盈地笑了,“瞧着十五岁了吧,比你家公子懂事。叫什么名字?”

    “他叫阿凤,今年十二岁。”陆清和接上话。

    “我跟阿凤说话呢!”谢辛辛收了笑意,不满地嘟囔,一边走一边咕咕叽叽的不知在说些什么。虽听不太清,但隐约传来几声“北边来的”,“麻烦精”,陆清和想也知道八成是在吐槽自己,心下有些好笑。

    不久前才翁声向自己道谢,这会儿大约是觉过味来了,又嫌自己来生事。

    这也有理。倘若逃走的矿工真是躲在玉春楼里,受玉春楼的庇护,那对玉春楼掌柜来说,自己的确是来“找事儿”的。不过,看谢辛辛今日这番态度,似乎对自己的来意早有预知。

    自己明明是奉父亲密令下莲州,玉春楼的掌柜怎么瞧了一眼自己的令牌便警惕起来的?若是宣王势力事先对她作了提醒,岂非说明宣王府如今竟能提前拿到御史台的行动消息。

    再看郭知州这样子,恐怕莲州府衙与玉春楼乃至宣王的关系也密切得很。

    只听哐当一记门板响,谢辛辛推门而入,冷笑一声:“郭大人,有失远迎啊,今日奴亲自来侍奉您看菜。”

    此话一出,郭大人背上发凉,茶也不喝了,起身拱手道:“谢掌柜的,说笑了,怎能让掌柜的亲自来呢,玉春楼里都是有头有脸的贵客,咱俩都这么熟了,特地想着不麻烦你……”

    竟全无此前府衙内轻视之色。

    “郭大人才是说笑了,也不先差人订个座就来了,我要是生意再好点,这饭点哪去给你找个雅间为贵客接风啊。”

    这会子又从“奴”变成“我”,由“您”变成“你”了。

    陆清和的脸上有了笑意,玩味道:“看来知州大人在当地甚得民心,竟如此深入百姓,和士商均能打成一片,陆某敬佩。”

    “陆公子谬赞了。”郭大人仍是笑眯眯的,却背手擦了擦汗,“陆公子请坐……”

    陆清和却出言打断,再一次侧身挡了谢辛辛出去的路:“不如请谢小掌柜也一起坐吧?”

    这回的挡,倒真像举止轻浮的寻常纨绔般。谢辛辛一个不备,险些撞上这方胸膛。她晃了晃神,蹙眉看向陆清和,无声询问:有我什么事?

    二人僵持不下,直待谢辛辛让步落了座,陆清和方才开口:

    “那陆某就开门见山了,我听说邺州那位炸坍了矿山的逃犯,此刻正潜藏在玉春楼中。”

    眼看郭大人与谢辛辛都神色微动,陆清和却不打算说下去,反而端起茶杯道:“先看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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