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色

    三人落座,阿凤仍然随身站在陆清和座后。几道色泽华丽的菜馔都摆了上来,水晶肴肉、七宝熏鸭、杏子蒸饼等,均用酱釉花口大盘盛着,在黄花梨木鹤膝棹上二字排开,十分气派。

    天色已黑,窗外各商楼酒肆都已挂上灯笼。陆清和与谢辛辛面对面坐在临窗的位置,他一抬眼便是她鹅黄色的百蝶衣裙,月光与灯火交映落下,都衬得她肤色更白,腰肢处有松绿色的绸绦松松一掐,更显身段窈窕。只是她一味歪着身子远离陆清和,浑身上下散发着没来由的警惕。

    “我查个逃犯,又不是查你,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陆清和偏偏要找她说话。

    谢辛辛额角跳了跳,险些绷不住面色,皮笑肉不笑道:“找茬来的,还想我怎么伺候?”

    “你若无窝藏行径,怎说得上是找茬呢?”陆清和发觉自己语气强硬,稍稍软了几分,“我只带阿凤一人前来,就是怕差役粗人影响到玉春楼的生意,希望谢小掌柜能配合。郭大人你说是不是?”

    只是谢辛辛似有了脾气,一心用指腹擦起桌边窗棂格子的浮灰来,再懒得回话。

    郭大人自然是连连称是,又吞吞吐吐,说什么衙役忙碌,莲州的案子都办不完,请不出人手来帮邺州搜人之类,面上虽笑着,但总是礼貌客气,并不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陆清和自是早已料到此案与他脱不了干系,只是纳罕明明只是一犯事工人,为何值得这么多人讳莫如深。

    “说起来家父把我赶下莲州来,我还不知能在郭大人这讨个什么差事做呢。”

    言罢,陆清和似要向郭大人敬茶,郭大人忙按下他的手:“言重了,言重了,陆大人望子成龙,想必陆公子来莲州历练一番,回京便要仕途通达了。”

    “郭大人客气。既然如此,正巧你们莲州缺少人手,陆某便自领差事,负责抓这逃犯了?”

    看郭大人只是拉扯客套一番,并不认下此事,陆清和便补上一句:“莫让陆某无法向家父交差。”

    郭大人脸色大变,一张肉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小声问道:“这真是陆大人的意思?怎么惊动了他老人家呢。”

    谢辛辛装作无心,实则仔细听着他们二人对话,心中暗暗盘算。

    这人面若温玉,气质独绝,推杯举盏间白衫翩飞,是有几分京城公子的意气风发,看着年岁不大,说法做派倒是老道,怕是出身比郭大人高上不少。

    今日之前,她想的是一犯事小工畏罪逃跑罢了,风声过去便不会有人再计较——这才愿意顺水推舟,应下郭知州一项人情。如今看来,此事并非郭知州说的那样简单。

    七年前,她与刘宛因出门查账,成了谢府唯二的幸存者。刘宛带着她寻求王府的庇护,在宣王面前,她却争闹着不愿嫁人,说要继承爹娘的生意。

    宣王非但未与她生气,反而倾力支持,将谢家的玉春楼等大小产业由宣王府出面接了过去,且一并交给了谢辛辛打理。

    因此,宣王于他,有如再生父母。

    可若此案有蹊跷,必会牵连到背后的宣王府。

    陆清和暗自观察着谢辛辛的神色,见她眉头紧锁,似有深思,一时看出了些兴味来。谢辛辛却全然不知,隐隐后悔着当时未听刘宛的话。可若此时方说玉春楼不该卷进此事,只怕也已经晚了。

    她无意识捏紧了指头,思绪已然飞远。

    王爷于己有恩,可那孩子遭人陷害又何其无辜。需再细想想,想出一个既能让宣王府乃至玉春楼置身事外,又能给那孩子争取时间的法子。

    “你查吧,玉春楼给你查。”谢辛辛想毕,松开了指节。

    “谢掌柜!?”

    瞧见郭大人如临大敌的模样,谢辛辛愈发觉得此事并不简单。她本就怪这郭知州不识好歹,把麻烦事净往自己店里带,有意要吓一吓他,故意朗声说道:

    “我开酒楼的,迎来送往,什么客人都可能有,难免进些不干不净的。陆公子像是聪明人,既然查案不影响营业,那你就自便吧。”

    “陆公子初来莲州,想必也愿意和我玉春楼交个朋友。我还有生意,不奉陪了。”

    虽如此说,谢辛辛却不起身,只是向椅背一歪,盯着陆清和的眼睛,像要盯出他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似的。

    陆清和勾唇一笑:“陆某听得懂。”

    她不阻拦,也不协助,这是把玉春楼摘出去了。若是查不到人,那是他陆清和个人能力问题;可若是查到了,此事必须与玉春楼无关,否则玉春楼身后的宣王府怕是不会罢休。

    这是使得一招金蝉脱壳?还是此案真与宣王无干?陆清和摸不清楚,倒真感到些棋逢对手之意。

    他心知父亲虽未明言,但费尽心思要他秘密捉人,必是看中了其背后的牵扯。起初他不知这牵扯为何,与谢掌柜几番交手,他也猜到了,此案必与宣王势力有紧要关系。

    朝中局势不稳,献帝已是天命之年,太子却才十一二岁,朝中对太子多有发难。有拥立年岁更长的大皇子之势。大皇子派为首的便是宣王——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而陆中丞则是青山不改的太子党,与宣王派多有龃龉。

    那么玉春楼想独善其身,陆清和便偏要一查到底。

    三人本就不是为着吃饭来的,没过多久便要散席。郭大人找了个借口匆忙叫出谢辛辛。二人来到一间隐秘包房,谢辛辛只见他眉毛鼻子拧在一起,想说话又不知如何说,一张大脸生涨出如瀑的汗来。

    她便不说话,直这么看着他着急了半分钟,方才开口:

    “郭大人,事到如今你若再有隐瞒,害的可不只是我,而是宣王殿下了。”

    “我这玉春楼借王府的噱头办过不少事,真要查起来,这窝藏案犯的罪名,我和宣王府都担不起。”

    郭大人耷下眉毛:“谢小掌柜,犬子确实是被冤枉的,他绝不曾炸了矿山。”

    “你只消告诉我,此事如何牵扯上京都中人的?”

    郭大人张了张口,似有万言塞于胸中,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实不相瞒,那坍塌的邺州矿山乃是天家御旨,令宣王殿下总领开采事宜……”

    “荒唐!”谢辛辛睁大眼睛,“半岁前你将人藏于我楼中,满口地说是你有人忌恨你养在外头的外室子,设计使他蒙冤受罪,求到我这里帮他避避风头,倒是一句未提宣王殿下!”

    “我竟不知你好大的能耐,竟为了你自己的腌臜事让王爷涉险,还陷我于不忠之地!”

    “这七年来,我与王爷有情是假,但王爷对我照拂是真。宣王府于我有恩,我不会任你胡来。”

    “今夜我便向王爷去信,让他亲自来拿人。”说着,便要回身。

    “谢掌柜不可!”郭大人急道,“兹事重大,若是王爷知道了,必不会再管小儿清白与否,怕是会直接打死发落,以给朝堂交代。谢掌柜仁心大德,救救小儿!”

    复又小声道,“矿洞炸毁的事宣王还未查到小儿处,未想到是京都那边先来人了。天家应许了宣王殿下三月时日彻查此事。只要这三个月内小儿得以洗脱罪名,抑或是炸矿的真凶现身认罪,岂不是皆大欢喜……”

    “此事不该你我决定,”谢辛辛打断道,“无论如何,我去信交王爷定夺。”

    “谢辛辛!”郭大人抬高了声音,见谢辛辛怒目瞪他,霎时又软了下去,一咬牙道,“你……当年谢府失火一事,我有线索。”

    “……你说什么?”谢辛辛僵直了背。

    “谢辛辛,你我都是宣王的人,我知道你有本事……你帮我这一回,三个月内,你护我儿安全,助他脱罪。我、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郭大人疾声厉色,腿却止不住地发软。他心道自己已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一小小玉春楼掌柜,纵她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能替他儿子翻案呢。

    “谢掌柜,我知道这是难为你……”

    “一言为定。”

    郭大人吃惊地抬起头来,方觉谢辛辛眼神坚毅,只是嘴唇微微发白。

    谢辛辛捏死了拳头,冷然道:“此番京都既然派人来捉人,对那孩子来说,是危险,也未尝不是个转机。我虽商贾之流,却未必无劲可使。此事我来上心。”

    多年前她谢府失火,除了刘宛与她,上下几十口人竟无一人逃出。如此离奇诡案,官衙却三缄其口。

    她不甘心,守了玉春楼七年,等的便是如今这一个机会。

    二人如此这般一番后,各怀心事地散去。谢辛辛回到大堂内,听得陆清和正要包下一间厢房,放话道以后日夜起居都要在这里。

    依着她原本的性子,把她酒楼当客栈使,本该令她气得够呛。只是刚刚郭大人提及谢府一案,让她全然没了生气的精神头,只看了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陆清和见她情绪不对,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只上前拦住她的路,存心挑衅道:“我要住在玉春楼。”

    谢辛辛无力与他拉扯,只想绕过他去。阿凤扯了扯谢辛辛的衣袖,乖巧地递上一包银子。谢辛辛经手一掂,沉甸甸的,挤出一丝笑意:“还是我们阿凤懂事!”

    “什么时候成你们阿凤了?”陆清和纳闷道,“那是我家阿凤,还有那是我的银子!”

    “自己选个厢房吧。只是我这不比客栈,你自己打水铺床,别拿我的人当丫鬟小子使。”谢辛辛随口应付道,心想陆清和与她离得近些,反而有利于她此后筹划。

    如此一想,心情竟松快起来,仿若重查谢家一案近在眼前似的,脚步轻巧地走去后厨了。

    以饮食为业的,三餐时间自然与旁的店家不同。寻常人家该洗漱休憩的点,正是酒楼后厨围炉宵夜的时候。不同于白日里片刻不敢怠懈的紧张,灶下的柴火缓慢地噼啪着,刘宛正给众人盛汤,也不知谁小声笑说了什么,引得阿福面色绯然。

    在莲州有家有室的伙计大多夜里回家,此刻留在后厨、围坐在矮桌前的,只剩采芸和茗琅两位打杂的姑娘和小二阿福。

    采芸盘面翘鼻圆下巴,常被人说是个有福气的;茗琅则双颧偏高,身量纤细,二人坐在一处显得她更是清瘦。

    阿福则只是憨憨笑着——坐在姑娘中间,话也说不利索了。

    “刘姐,你下午可做什么去了。”采芸接过刘宛递来的碗,怨道,“好些时辰没回来,那锅鱼汤可费我老大神了!”

    刘宛赧然一笑,只擦擦手。倒是茗琅伸手去点采芸的脑袋:“你倒好意思说。”

    “你在那锅子前面待了有半刻钟吗?还不是阿福帮你看顾着。”

    采芸嘿嘿一声,笑瞪了茗琅一眼,偷觑眼阿福见他一味挠头傻笑,自己也低下脑袋乐了起来。

    “倒是掌柜的,”茗琅见谢辛辛走了进来,转而提到,“那陆公子为何又与郭大人来了一次?可找你麻烦了?”

    谢辛辛沉思了片刻,出声道:“未曾。他是京都来莲州查案的,相识一场,我还需多‘协助’他为好。”

    阿福听得此话,露出些惊讶神色,但也并未出声。

    “是吗……”茗琅不知捏着些什么心思,“下午的事,我还未谢过他。”

    谢辛辛道:“这有何妨。他这几日都就在二楼住下,你寻一日去谢了他便是。”

    茗琅听闻,面上也起了红晕,点头道了一声嗯,又说:“只是我每每离他稍近些他就咳嗽起来,好生奇怪。难不成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

    “姐姐嘴巴厉害得很,这就说人家庸人好色,怎知他不是只看中你了呢?”采芸打趣道,“此人高大颀秀,是个粉面郎君,茗琅姐姐,可别一不小心嫁去京都了。”

    谢辛辛回头看见茗琅羞怒作势要打的样子,心下生疑。彼时为陆清和点菜的也是茗琅,听阿凤所言,他应有旧疾。只是旧疾为何会总在茗琅靠近时忽然发作?

    采芸这话倒为她点出一条路来。莫非这陆公子剑目星眉的,竟好美色?谢辛辛摸了摸自己的脸,生出一个奇异的念头来。

    若让陆清和喜欢上自己,待他办案寻人时,吹两句耳旁风,说那孩子是被冤枉的,让陆清和去查清此事,对自己而言岂不是事半功倍?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闭上眼,一日的疲惫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她将自己周身陷进夜宵炊火的暖意中,贪心地体会着这一刻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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