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蛛其一

    郑之之十五岁,食不果腹,长年营养不良,看上去还是个没长开的小丫头片子,只有一双眼睛灵动透亮,盈盈盛着人间春水,让人看一眼就记忆深刻。

    ——深刻在盯着别人手中吃食时眼睛简直能冒出绿光,配合她轻柔带笑的眉眼,怪悚人的。

    她没有八岁前的记忆,娘亲总敷衍她,说是高烧把她烧傻了,只记得从病好记事起她就与身体不大好的娘亲东躲西藏,时常流离,不在哪一处固定停留。

    靠这双惹人可怜的眼睛,才勉强在最艰难时候得来些左邻右舍给予的救命粮食衣物,又时时被娘亲恨言“若你不是个丫头又怎会沦落至此”。

    郑之之也不跑,眨眨眼睛,同她美人娘亲眉目弯弯地露出一张天真烂漫笑颜,颇像个迟钝不记疼的痴儿,看得她娘亲悲从中来,又将她搂紧垂泪。

    “为什么是姑娘呢,为何是个姑娘……之之明明是很好的、很乖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命运……”

    她在便宜娘亲怀里眨眼睛,一下,两下,长睫柔柔扇动,弯起弧度像是蝴蝶翕动的翅膀,即使在昏暗天光里也根根纤毫分明,衬出清澈笑貌。

    同面上表情相反,她并非因任何东西任何话语而开怀。郑之之是不会笑的孩子,这番作态,只怪她天生长一副笑颜婉婉模样,眼角眉梢都挂着温软笑意,连鸦羽一样的睫毛上都压着笑的影子。

    娘亲怜惜哭声断断续续传进耳朵里,她就知道今晚算是结束揭过了,抬手替美人娘亲揩去玉腮上泪珠,忍住腹中尖锐绞痛慢声哄,“不哭啦,琇娘,不哭啦……”

    琇娘的眼泪烫在手背上,滚落下去,又变得很凉很凉。

    唉,很好很乖有什么用呢,娘亲,之之还是很饿呀。

    她的眼尾仍盈一抹抹不下的柔软的笑,像一只无忧无虑的雪白雀鸟,思绪却现实得鲜血淋漓。

    琇娘,哭了就更没有力气啦。

    那天晚上琇娘哭累了已是半夜,心力憔悴又生着病,哭完便昏睡过去,徒留腹中空空的郑之之给她掖好被角,然后被揭不开锅的事实饿得辗转反侧险些双泪长流,差些生出爬出去啃两个人再摸黑回来的心。

    还在生长的小小姑娘许愿能不能忽然飞进来一只躲雨的小鸟,最好飞进她的肚子里,不然就是她往外飞,第二天被人发现她在生啃木头石头和人头。

    怪可怕的。

    郑之之没什么力气,胡思狂想后便当做今日了却,松一口气,感觉到了困意。迷迷糊糊睡过去前,她顶着永远温软笑意的一张脸,心里凄凄苦苦,咬着食指骨节想,要是哪天自己真的变成小鸟飞走就好了。

    她熬呀熬,等啊等,在十五岁生辰当天送走了自己的娘亲。她帮着自己娘亲筹谋生计,洗衣卖菜都做过,家中却因着要给琇娘抓药,这么多年下来也毫无积蓄。

    两人所居住的又是废弃庙宇,她同坍圮佛像茫然对视,发呆一个昼夜,听着虫鸣风声度过了这一夜。

    大夏天总不能将她那便宜娘亲草席一卷扔在一边,第二日一筹莫展,只好笨拙地用指甲在尘沙上划来划去,又把在地上乱涂的字盖住,准备去河边抹抹脸,下定决心,给自己挂个价,学听来的那些故事卖身葬母。

    哦,她的便宜娘亲还是个识字的呢,也教过她写上两三个,就是不知道自己这七扭八拐写得对不对。

    做了决定,她腾地站起来,眼前因这动作忽然黑了,左摇右晃一下才没摔倒,不由在心中感念诸天神佛竟保佑自己命大,万一郑之之今后流落到啃他们供品,她一定会先虔诚感谢一下。

    瘦弱纤细的小姑娘犹豫了一会,还是把腕上琇娘临死前硬要自己戴上的红玉镯取了,放在琇娘手心,用哄年幼孩童的语气慢声细语。

    “琇娘乖,不害怕,之之去洗把脸就回来,我把镯子放在你的手里,你死前说过的,它捆着我呢,我不乱跑。”

    等到安葬了琇娘,她就真的无亲无故了。但没关系,以后就算孤身一人也没关系,天无绝人之路,人倒霉有一定限度。

    算命的江湖骗子给她断过,未来郑之之会苦尽甘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这样好的未来,无论真假都一定是真的。

    然而苦尽甘来显然不是这时。

    她走得急,没缓过力气,蹲下身又离河水太近,长年营养不良让她身体底子空虚,忽然头晕目眩一下,自然往前栽,一头摔进了水里还来不及反应。

    口鼻耳都是剧涩,郑之之不会水,茫然一瞬,仿佛已经被水卷过五脏六腑,想不到自己还能不能继续活下去,意识模糊成一片薄而又薄的云雾。

    常说死前能够看到自己一生的走马灯,她却只断续想起琇娘掉在她脸上手上的眼泪、无休止的议论纷纷被塞进年幼的她的小小躯壳里。

    她不怕生死,却害怕琇娘掉在她皮肤上温灼的眼泪,能烫伤一个孩子的心。这让她不禁忧心忡忡。

    如果这样留在这里,她的娘亲、她的等着自己回去的琇娘,该怎么办呢?

    郑之之看到一点朱红在水中闪烁了,极漂亮绝艳的好颜色,然后是一张神情寡淡的美人面,还未等郑之之反应过来,那红衣漫卷的公子便不费什么力靠近拽住她,捏着后领将她提出了水面,动作一气呵成,身手利落,眉间朱砂润了水,艳得让人悚然。

    骤然呼吸到空气,郑之之撕心裂肺呛咳起来,那仙人模样的公子松了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出声,安静得像尊白瓷像。他眉目素白,红衣拖曳在地,却没有被泅湿的痕迹,垂落的另一只手中持剑,郑之之心神一颤,知晓自己遇见的不是什么常人,就见那红衣转过身,对走近的青年点了点头。

    “哎呀。还好救上来了。小姑娘年纪轻轻,投河做什么?遇到什么麻烦了?”

    郑之之看他误会,忙摇了头,认真辩解,“不是投河,是来舀些水。”

    “哦,那你快些回去吧。”那青年对她笑了一下,“我们也只是恰好路过这一处,有些不太识路,问一下,锦城是这一片了么?”

    郑之之点点头。

    “谢啦,小姑娘。”

    他们走得看似不急不慢,却很快消失在郑之之眼前了,她张了张口还没想出要说什么,就已经看不到一红一白两个身影,让郑之之怀疑自己是否白日撞鬼。

    或许是传闻里来去匆匆的江湖侠客呢?她不再纠结了,只舀了水回去,只当自己命大。

    郑之之推开门,寻了干净的脸帕,从琇娘手中小心取出红玉镯,不敢戴回手腕,只仔细藏在了身上,又让琇娘靠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捧起琇娘的脸,另一只手仔仔细细为琇娘拭面。

    琇娘生得极好,面若桃李,美目盼兮,郑之之却在她病情尚且稳定时听她对自己说对不起。

    郑之之不清楚她为什么这样说,只听她很温柔地哄着自己,问,“之之,你饿吗?”

    饿。怎么能不饿呢。

    琇娘,在郑之之有意识的那一刻起,就无时无刻不感到饥饿啊。

    她诚实地点头,得来琇娘的怀抱,琇娘身上轻柔皂角味钻入鼻腔,让她安定下去,连着胃中空洞的疼痛也减轻了少许。

    琇娘说,“之之,我很抱歉。”

    她的声音好温柔。

    “你的饥饿,是我留给你的病。”

    郑之之才恍然。她腹中灼烧的疼痛并不是真正的饥饿,而是一种无法去除的病症。

    琇娘在擦拭里又变回很漂亮很漂亮的美人娘亲,郑之之放下脸帕,亲了亲琇娘的手背。

    再见啦,琇娘。要快点忘掉这一生和之之,好好投胎啊。

    她未曾料到重逢会来得那样快。

    郑之之需要卖身葬母的银子,这群孩子中又恰巧她最是标致,眉目盈笑,秋水流转,因着长相年幼,面相乖得很,被一眼相中是自然的事情。然正待对方要伸手,却被一旁伸来的书卷截了胡。

    “哎呀哎呀,我已看中了这位小姑娘。公子看看旁的孩子吧?”

    那公子也是个识时务的,看他漫不经意模样,却是很强硬态度,便向他点了点头,便制止身旁将要不忿出声的小厮,转身走了。

    郑之之听这轻松语调,熟悉非常,正是今日河边遇上的白衣青年。

    “你……”

    “来这种地方卖身葬母。”青年叹气,将书卷一卷,轻轻敲她的头,“真是敢啊。不怕自己遇人不淑,下场有多凄惨?”

    郑之之不知怎样回答,那书砸得不疼,她看得出青年不抱任何恶意,反倒对她有些怜惜,便眨眨眼,对他笑了一下。

    “唔。”青年看了看她的字,“你名郑之之?”

    得到郑之之点头肯定,他道,“好。那么,我一会再来找你,同你一起安葬你的母亲。在此期间,不要乱跑。”

    郑之之看他要离去的身影,踌躇一下,扯了扯他的衣袖。

    “那位红衣的公子……不在么?”她那一日转过思绪,才想起自己还未向对方的救命之恩道谢,见只有青年一人,未免有些遗憾。

    青年回过头,温声道,“你问虞丹朱?我遣他先回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给他修修功德,小姑娘不用太挂念心上。”

    郑之之便看他消失在人群里,默默看着地面发了会呆。

    真是好奇怪的人。可是他的气息很干净,不该出现在这一处。

    她等一小会,总不见人来寻自己,渐渐感到有些困顿,将要转头去找人时,人群忽然起了一阵骚乱。

    郑之之听到刀剑相击的声音,等到她反应过来,这地方的主事人已被绑得结结实实扔在角落,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鼻青脸肿的流氓地痞,客人也瑟瑟发抖聚在一起,全是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郑之之抬起头,白衣青年还有一只手拿着书,完全不看路,晃晃悠悠回来了。

    “喏,我来之前已经报官了,自然有人来收拾他们。走吧。”他一合书,浅笑吟吟,一身白衣气质温和随性,让人生不出什么警惕,说话时总有些漫不经心,却能让人耐着性子听下去,仿佛天生该被信服,“这么多年没回锦城,竟然一回来就给我撞上了。”

    郑之之感觉不到他在生气,只听出他态度好似有些稀奇。白衣青年终于抽空仔细看了她两眼,发现了什么一般蹙了眉,“你家中可还有人?”

    郑之之因他话语恍惚一瞬,下意识张口回答:“没有了。”

    “这样啊。”青年笑起来,他身上没有兵刃,清雅从容,却让人感到不容置喙,“那么你和我回九陵门,门派太冷清,缺个能吵闹的,正好暂时补了那不着家丫头的位置。”

    哦。郑之之彻悟了。带她回去是当替身的。

    琇娘提起过九陵门。

    郑之之盯着他,记忆从深处生发,意识到不妥,她又垂了眼睛。

    比起生活得日复一日、庸庸碌碌的街坊邻居,琇娘像是曾经来自另一个人间。锣鼓喧天,鲜花着锦,只是某一日误入了庸俗平淡尘世,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郑之之偶尔听她讲述故事,就像她亲历的半生,是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是知己相交,烈火烹油。

    在琇娘癔症发作严重的日子里,谁也不知道她看到的是一个怎样热烈张扬的人间。

    琇娘会给她讲故事,话语悠悠。

    ——之之呀,九陵是江湖极有名的门派,无数江湖侠客趋之若鹜,那里有着天下人仰望的江湖第一。

    ——江湖第一养出来的小徒弟,自幼便红衣飞扬的九陵门小师妹,如今也同你一样大。

    红衣飞扬,真好啊。郑之之的十五岁,还在苦恼怎么安葬她的便宜娘亲呢。

    故事里的人活生生出现在眼前,郑之之自然有些混乱与不信,她确认般小声问:“九陵是,声势很大的天下第一门派?你是……江湖第一?”

    “小姑娘,记错了?你还知道江湖呢。”

    那青年笑眯眯,“你听的哪个故事呀,这样失真,九陵门没落已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至今十多年,门中人数也不过两只手能数过来。”

    “天下第一也不在九陵门,你想知道天下第一的话,李故衣听过么?十六岁的天下第一,就是眼下找不到人。”

    郑之之轻轻“啊”了一下,盯着他,缓缓眨眼。

    “你……”

    那我该怎样称呼你呢?

    “叫我门主就好了。”青年话语轻快,“反正你会知道我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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