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蛛其二

    郑之之两年前被带上山,对九陵门唯一的想法是:好荒凉。门主没骗自己,门派真的很没落。

    高山峻岭,九陵也。

    门派占地广,人却少得可怜。上山的路亦是九曲十八弯,旁人就算有心来寻,都要迷路在这片大山之中。

    门主看起来年纪轻轻,少年心性,实际上已过而立,收有五位弟子,然而过去将近两年,郑之之也只见过其中四位,门主当日两只手数得过来的戏言,实在不是夸张。

    两年前把自己捞出水的红衣青年,就是九陵门的大师兄虞丹朱,平日深居简出,对什么都不大在意,性子冷淡,见了郑之之也只远远点个头,两年来未曾同她说过一句话。

    更不用说闭关闭得不知今夕是何年的二弟子,两年她只在逢年过节见到这位看上去冷冰冰的冰山,师兄弟二人仿佛在比修闭口禅,一个比一个更沉默。

    或许也还好,至少这位二师兄还能同自己说两句话,只是每次见着她都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总是冷着脸给她塞银钱细软,让她去看着买点零嘴,别饿着自己。

    郑之之想,大约是每次同她见面时,自己都在饿死鬼一般往嘴里塞吃食,袖里还卷着花糕零嘴,巧得实在不能再巧。

    那张明明一向瘫着面无表情的脸,却硬生生让她看出难以置信的感觉。

    至于三弟子……这位不提也罢,多说两句她都忧郁忧愁。

    与她关系尚亲近的大概只有四弟子许千秋,平日里嘴甜无比能说会道,哄人高兴的本领一流,郑之之深知他这破德行无论逮着谁都能说,门中几位师兄见了他已经能淡定往他手中塞两块饴糖,让他少练剑多休息,多吃多睡长身体。

    这人长相俊秀又人模人样还有自知之明,下山采买同他人讨价还价时发挥着惊人作用,见了他来,大姐大婶小姑娘都得被左一句好话右一句夸奖哄得喜笑颜开,看他要走还依依不舍,恨不得多给他塞点吃的用的。

    他的嘴大多数时候都很讨喜,但骂起仗来也实在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从不吃亏不落下风。

    若是受了委屈又烦得很了,便眉眼一垂一抿唇瓣,展露无辜乖巧,得来一边倒的怜爱,实在茶得不可方物,茶得不能小觑。

    这样一个狡黠狐狸般的少年人,按理说应该是个懒散骨头,却没想到是个嗜剑如命的,舞起剑来如痴如狂,日日雷打不动寅时起床练剑,刮风下雨站那院子里糟蹋内力也不断。

    郑之之平日看他练剑,实在动魄惊心。少年剑出惊响,肃杀森然,点刺挑斩,一招一式皆华美狠辣,剑尖横扫,遥遥卷起气浪,劈开院中竹叶而不伤青竹分毫。

    待舞完收了剑,静息一瞬,又是运起师门授予的基本轻功步法温习,被他踩得是来去轻盈,身段缥缈,锦衣翻卷间,绣金衣裾被日光照耀,折出熠熠华彩。

    他常说要教郑之之两招,郑之之一眼看穿他居心不良,拒绝四五回,对方才坦白与自己同样为剑痴而狂热切磋的小师妹下山三年,上面三位师兄闭关的闭关,偷懒的偷懒,全然没有同他动手的意愿,任他甜言蜜语或可怜兮兮,只对他说“等师妹回来你同她去比试”。

    他实在寂寞,眼巴巴将希望落在郑之之这个小师妹的替身身上。然郑之之年龄已过,这时入门太晚,修习内功心法强身健体还成,同他打斗那是万万不愿的,只对他歉然一笑,一把捞起从门主那分来的江湖话本子拔腿就跑,徒留他在身后大呼小叫,沉痛哀思,抱着他极宝贝的剑哭丧一张俊秀小脸。

    郑之之毫不动摇,对自己的定位很是清晰。

    她只是来当小师妹替身,不是来替毒打的。

    郑之之没体会过许千秋剑法究竟多强,因此对许千秋所处境界实在不甚清晰,但曾经与他打得不相上下的小师妹,在自己来到九陵门那一年已经将天下第一李故衣击败,站在了武林至高处。

    由此可见,就算郑之之一夕被灌注了十年功力,许千秋吊打她也是绝没有问题的。

    她有自知之明,身娇体弱,经不起一点磕碰。许千秋要是非要她陪自己练剑——

    她就碰瓷。

    万幸许千秋没有给她一展碰瓷技术的机会,只在她浏览江湖话本不可自拔时扯了张院中躺椅,往她身边一靠,锦衣华美的少年松懈一身筋骨,开始同他的剑自言自语,含情脉脉培养感情。

    许千秋大不了她多少,做些什么都尚且有自知且恃宠而骄的任性,听他孩子气般说话也颇为有趣。

    “……快到小师妹生辰了,不知道她今年回不回来过。”许千秋擦了擦剑,举起对上日轮打量,他总是对自己的剑很珍惜,“她已经两年没回来过生辰了,完全不想我们吗。”

    郑之之喜欢听他提起小师妹。江湖最热烈张扬的一抹红色,无数人爱她这飘扬红衣爱得甘之如饴,念她这天下第一念得趋之若鹜。

    教人津津乐道、连这样荒远偏僻的九陵门所处山下小镇都听说的故事,还数盛节提灯游街,遇匪人挟城,明眸皓齿的姑娘将花灯往身边人手中一搭,踏空而起,剑出惊天。

    郑之之的眼睛浸在手中江湖异闻录,耳朵却竖起来听许千秋絮絮。

    “我好想她,郑之之。”许千秋道,“她从小养在门中,还走不稳路时就开始练剑,下山那年才十四,就是奔着天下第一去的。她心思单纯,交友结仇,还没见过人心能多险恶,要是被人骗去了可怎么才好。”

    郑之之不觉得小师妹是他口中柔弱的小可怜。和许千秋鬼混十多年,想必怎么也从许千秋身上学会了一两分人情世故,再怎样愚笨,都不可能轻易被人骗去。

    听你这样口气,难道你却知晓山下是多险恶的人间么。

    她不说话,许千秋没有读心术,自然不知她腹议了些什么,“她做事招摇,时常连师门这样偏僻的地方都能听到她在江湖的事迹,性格却又很少妥协,仇家遍地,也不肯靠师门帮衬一二,若真的出了事,我们听不及时,她该怎么办呢?”

    郑之之只觉得养在九陵门的自己出了事小师妹都不会出事,听了许千秋一言又十分遗憾,今年小师妹恐怕也不会回来了。

    但她到底还是没忍住,抱了一些希冀细声问,“小师妹今年生辰,也不回来过么?”

    “不会了吧。”许千秋收剑,“她在江湖交友甚广,下山前同师父立誓绝不透露自己师门所出,要凭自己闯荡江湖,大约这几年都不回来了。”

    郑之之于是侧头去看他,好似看到一只被留在原地眼巴巴等着饲主回来的小狐狸,日日盼啊盼、望啊望,却总等不到。

    还没等这错觉多停留一会,仿佛想到什么般,许千秋脸色猛然一变,生了好大的怨气,无端让郑之之听出“吾家有女不着家”的咬牙切齿,语气森然。

    “她有温香软玉在怀,乐不思蜀也正常,想不到我们也不是她的错……色字头上一把刀,她如此沉溺温柔乡,定然荒废了功课,人可以断情绝爱但绝不能不修炼,昏了头啊岁离离!”

    无论是态度还是话语内容,郑之之都觉得一言难尽,只好再抓起门主堆给自己的一卷江湖异闻录仔细分析思考。

    小师妹除了盛节游街一事被人津津乐道以外,还与那时身旁默契抬手接灯的武林第一美人有一段逸闻佳话。

    两人相识于小师妹离开九陵门那年,红衣白马的姑娘一人一剑,过山剿匪,孤身一人进去,却抱了个比自己还要高上一些的温婉美人踏空而出。

    等到了山下,放下人才知,这位姑娘不是什么柔弱花架子,更不是大家闺秀,而是潜伏进寨中装作人质的武林第一美人。晚间迷药一下,放跑一群被绑架的姑娘,教自己人接手送回家中,而匪徒只待她一声令下收网。

    那些匪徒盘踞地方多年,自然没有这样容易放倒,于是未到一时半刻便点火搜人,却没想半路杀出了个岁离离,不止将匪徒悉数打折了腿,还一把将她捞出来,徒留等信号的几位好友与侍从面面相觑,苦守姑娘们一夜却等不到大小姐而怀疑人生。

    简直啼笑皆非、误会一场。

    解释这一切时,姑娘看上去颇有些腹黑而无辜,仿佛先前装哑巴被小师妹一路抱下山的事轻巧揭过,温软笑言小师妹倒是与自己默契十足,自己刚要送出信号,后脚岁离离便月下救人。

    待她将好友介绍给这位红衣姑娘,大家露宿野外修整,围着篝火坐了一圈,这位武林第一美人被他们调侃,说昙花,你的眸光盈盈,看红衣姑娘的眼神倾慕,好似一见钟情。

    楚昙花便笑了,她虚长小师妹两岁,出落得婉婉动人,难得开怀展颜时,颦笑皆动荡。

    火光映照在她脸上,清妍绝色。

    小师妹十五岁那年,击败了同代中被认作绝代无双的少年剑客,站上武林至高,一时风头无二,又在生辰宴上举杯纵酒,与这位武林第一美人在一群知己好友面前定下婚约,丝毫不管在江湖掀起多大风波。

    郑之之刚到九陵门时曾以为许千秋对小师妹抱有异样感情,后来听他念叨得多了,才明白这人虽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哄得旁人芳心暗许眼送秋波,却压根不屑开情窍,日日遗憾提及小师妹,也只是惦念小师妹那身能同自己切磋的绝世武功。

    想看九陵门爱恨情仇,不如读手中江湖异闻录。

    至少江湖异闻录有实打实的悲欢离合。

    许千秋痛心疾首一番,终于消停了,又回过头看她,直看得她毛骨犯悚,有所预感,抬起脸对上他凝重表情,直觉抖了一抖,歪过头困惑问。

    “怎么了?许师兄你这副表情?”

    许千秋表情肃穆:“郑之之。”

    “唉……唉……?”郑之之应声,茫然他又要说什么语出惊人的内容。

    “你想学点什么剑招吗?就算是防身也好。”

    郑之之顿了顿,回想一下这位师兄的修炼强度,心知自己要是真应了未来前景必然一片凄凉惨淡,纯澈的眼睛眨了眨,直言问,“是……学了之后会被许师兄你以检查功课为由吊起来打一顿的那种防身吗?”

    “……”

    “我在你心里,原来是这么个形象?”

    似乎没想到得到的是这个回答,许千秋惊讶睁圆了一双眼睛,看上去像一只伤心欲绝的小狐狸——伤心,且装。

    郑之之猜他心虚大于心伤,因他真的能干出她口中这种事情。

    她想点头,即使许千秋看上去惹人怜爱,无辜模样能把人骗得五迷三道,但郑之之小动物般的求生欲还是有的。

    若是自己真的没经住许千秋哀求诱骗,学了剑招正式入了门,必然会被这位许师兄督促修炼,早起早睡,埋头苦修,连看话本的时间都不会有,指不定要痛并快乐着看自己的修为一日千里。

    ……这好像听起来就很不是人想过的日子。

    于是她开口,实话实说,祸水东移,“三师兄说的,你当年张牙舞爪欺负了小师妹一年半载,最后被小师妹一剑掀翻了。”

    “这怎么是欺负!”

    许千秋当即大怒,拔剑而起,踏出院子,冲着师门里唯一的病秧子去了。

    片刻后,郑之之听到了三师兄院子里痛苦转移的不耐轻喝。

    “许千秋!你发什么病,练剑走火入魔损伤到了脑子么?要癫别来我这里,去找虞丹朱和江忘情!”

    随之荡出的还有数道惊人剑气,削平了十数棵高树。

    郑之之深知这场无妄之灾是自己带给三师兄的,慢吞吞卷起江湖异闻录揣进袖子里就跑。

    踏出这片时,她听到三师兄的院子里传出一道甜蜜带笑的少年音色,仿佛在同年长者撒娇:“好师兄,你都多久没动过筋骨了。同我练练吧!”

    时间静息一瞬,三师兄忍无可忍的声音拔高,那么清晰,“滚!再讨打我就真揍你了!”

    ……悠着点呀许师兄。郑之之默默理了理袖子。萧师兄身子骨不好,别将人气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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