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蛛其三

    第二日郑之之抱着江湖异闻录正看得入迷,兀然被一声幽冷笑意打断思绪,抬起头,三师兄那张苍白病气的脸映入眼帘,吓得她几乎凭着直觉夺路而逃。

    但她起不来,只好默默给这位娇气的师兄让了个位置,摸了一旁散落的话本递过去。

    “给。”

    她实在有些怕了这位三师兄了。

    三师兄什么都好,就是身体比她还娇弱,仿佛风一吹就折断的草木,和他相处太难不背上谋害罪名。

    这人大多数时候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没骨头一样靠着哪算哪,加之修炼功法偏寒,春夏秋冬都披着厚厚的狐裘或大氅。有时一整日都昏昏沉沉,浸在清醒梦中,更怕他梦中离魂,摇摇晃晃绕山林走上几圈,不慎受什么伤倒好,若是将自己走下山弄丢,可吓坏所有人。

    郑之之刚上山时睡不大着,坐在院墙上数星星,刚巧碰到这位三师兄推门透气,见她既困又不敢闭眼,便当她刚到九陵,还有些惶惶不安,于是给她讲了些九陵门陈年旧事。

    在那些故事里,他走丢过一回,把人找到夜已经很深,以为他再也回不来的小师妹和许千秋一左一右挂在他身上,像两只剥不下去的小花猫小狐狸,哭得凄凄惨惨。

    “也是这样的夜晚。”三师兄扯紧狐裘,指了指天上星宿,带着疏冷倦怠笑了一笑,“星星很亮。”

    郑之之想,三师兄是对的,今晚星星亮得惊人,对着锦城的那颗尤其。

    而上次他路过探头看了一眼郑之之手中卷宗,瞥见郑之之正看得入迷,随口提了两句,与郑之之话到一半,讨论江湖异闻录中剖尸养蛊一案,各持意见,辩得正在关键,却见这一位还没晃两晃,人就在郑之之面前一头栽倒下去。

    毫无征兆,十分吓人,亏得一旁许千秋反应迅速,将人一把揽住了,才没将这张过分秾丽的脸摔破相。

    那自然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倒下了,却次次吓得郑之之差点高举双手自证自己没碰过对方一根手指。

    三师兄总是病恹恹模样,看起来不太长命,门主嘱咐过,能让他多睡一会是一会,别真的哪一日彻底睡过去了。许千秋有眼力见,知道这位身子不好,也很少去招惹他到大喜大怒,然而相处多年,这位还是总能将他吓到大惊失色。

    许千秋也防不胜防的惊吓,更遑论才来两年不到的郑之之。

    这位三师兄用手抵着唇,低低咳嗽了两声,接过她手中话本,还未等她舒一口气自我宽慰,便喑哑着嗓音问。

    “昨日是你诓了许千秋去我那处院子找麻烦。”

    “你很不喜欢我么?”

    郑之之看着他,真诚地摇摇头。

    当然不是不喜欢你啊。

    那天去许千秋的竹林,路过见他一个人坐在院中翻看卷宗,却并非很认真,反倒出神发呆,裹着大氅还要细细咳嗽。

    将院落选得离许千秋和小师妹那么近,肯定是不甘寂寞的性子。那时候,或许他是想听听许千秋或是小师妹插科打诨的热闹声音。

    门主说得对,九陵门实在缺了个能和许千秋一块四处吵嚷的。

    郑之之还来不及开口,许千秋的声音就插了进来,一手抱剑,一摊手,笑容甜滋滋,“师兄,我昨日没输,说好的剑穗,是不是该给我啦。”

    “你也没赢。”三师兄声音轻飘飘。

    “师兄……!”

    许千秋抱怨般拉长了音,伸手去扯青衣青年的袖子,“师兄,你怎么耍赖?当初小师妹也和你平手,你还是送了,怎么到了我这,偏偏就没有了?”

    三师兄抱臂轻蔑一笑,“她年纪小,你又和她比?等她回来知道了你逃不了一顿打。”

    “那得看她在山下功力精进了多少。”许千秋眨眨眼,又道,“虞丹朱和江忘情呢,他们是你师兄,比你大了吧?”

    “尊老爱幼,行不行?”

    “那我也是幼呀,师兄。”许千秋眉眼弯弯,用虎口抵住自己下巴,掐了自己还有些婴儿肥的双颊,仿佛试图唤起师兄弟情,“我也很需要你爱护。”

    然而三师兄铁石心肠,早已免疫这一招,垂眸看来,苍白脸颊上晕了一丝笑意,“你不算,你是狐狸成精,不算在人的年龄排行里。”

    许千秋作恍然大悟状,口出狂言:“难怪大家这么喜欢我。那萧师兄,你喜欢我吗?”

    “许千秋,我想人活着也许是需要点脸的。”

    三师兄嘴毒不成反被将了一军,歇下心思,将一条金色剑穗抛来,被许千秋抬手稳稳攥住。

    “谢谢师兄!”

    郑之之叹为观止,若有所思。

    看他装模作样,三师兄懒声道,“拿了就滚远点吧,我那处迟早有一日被你和小师妹搬空。”

    “怎么会,我很有分寸的。”许千秋讨好地对他笑,看起来眉目柔软乖巧,为了这个笑他同郑之之学了许久,随放随收,已经练得炉火纯青。

    他又想起什么般,“……对了,师兄。”

    “说。”

    “你怎么每次都打平手?故意让着我们?”

    “……”

    “师兄你怎么不说话了?”

    三师兄终于忍无可忍,阴恻恻展颜一笑,秾丽而恶意,配上病白的脸色,看上去颇有恶鬼索命之相。

    “我怕我动真格会把你打得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答案满意了吗?”

    “谢谢师兄,我就知道师兄对我们很好。”

    “滚去和虞丹朱江忘情说这话。”

    许千秋不依不饶,继续胡搅蛮缠,“怎么不加上小师妹?”

    “……如果你想被她按在地上起都起不来也随你。”

    “总比师兄晕过去起不来好一点喏。”许千秋说了这话便往后退,目光飘忽了一下,郑之之看出来,这人知晓自己肯定逗过头了,大概在找逃跑的路。

    三师兄好似有些薄薄的气恼了,冷声道,“许千秋,有没有人说过你这张嘴真的很欠?”

    “没有啊。”许千秋无辜笑起来,“好像大家都夸我嘴甜讨人喜欢呢?师兄,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我现在就该去拿针线缝了你的嘴。”

    许千秋夸张地赞叹一声,“好厉害,师兄还会女红呐!”

    郑之之把头埋在江湖异闻录里,假装听不到这对师兄弟你来我往唇枪舌战。此时此刻,她无比希冀自己能学一些话本里所谓的禁言术法或给两人下个禁制,至少约束一下在三师兄面前总是口无遮拦的狐狸。

    她猜当年小师妹下山,有一部分原因大概也是受不了凑在一起就聒噪像精神污染的两个人。

    ……

    就是这一年,名动江湖的小师妹回来了。

    白日里门主掐指一算,便提溜着郑之之说去山下接人,什么也不透露,只是轻描淡写将有所预感而请求一同去的许千秋一口回绝,扔他去后山大阵练剑。

    这事完了,门主又好不容易端起一次师长架子,眼神威胁了一下其他徒弟,转头授了郑之之日日天不亮就见许千秋练习的门中基本步法,当她是武学天才一般,让她跟上自己。

    郑之之颇有些不知所措,眨了眨眼,一时想到这是与小师妹师出同门的功法,一时心又想在江湖上有着缥缈流丽一说的归去来好似要在自己这里名声毁于一旦了,各种想法在脑中流窜着,仿佛朦胧有一团云雾,混乱不堪。

    这样不行。她抛下杂念,默念口诀。

    为了心静,她索性仔细听了周围虫鸣叶动,忽觉熟悉非常,再歪七扭八地试了一试,才发现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难,反倒很轻易就理解了其中要点,踏起来好歹有个虚假的形。

    大约是门主贴心地做了改动,她心中一动,荡开一丝奇异的涟漪,陌生又新奇。

    为了让她这样身上只有来路陌生的心法、却没怎么认真习过武的小丫头也能很好驾驭归去来,门主费心了。

    等她踩着这现练的步法到时,门主已经等了有好一会,眉目沉静,少见地有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庄严。见郑之之比自己预想的速度还要快一些,门主侧过脸,微不可察挑了挑眉,问道,“你觉得归去来如何?”

    郑之之看他现下不算亲切的模样,思考片刻,“步法改动后,寻常人用起来也还算轻松。”

    门主做到这种地步了,要是还有人学不会,应该会被煞费苦心的门主杀人灭口吧?

    “是很好学,对不对?”门主释然地笑了一下,望着她,摇了摇头,“我就知道。”

    什么?

    见她满目疑惑,门主却不再说了,气势一散,只扯一段鬼话:“你同岁离离那丫头同年同月同日生,她武学天赋那样好,想来你也不会差。”

    郑之之不禁侧目:这样的歪门邪说,门主说这话时自己也不会信的。

    又恍然参悟一层:当初门主选自己回来,原来还因为这一重原因。

    但还未等她回上一句,遥遥便看到了红衣白马自远天出现,向这处而来。

    郑之之见那道身影,无由泛起一阵痛楚,还来不及欢喜或是惶恐,梳理自己紊乱情绪,却发现那马上的人好似忍着痛,几乎没能直起身子。

    她想起门主今日反常举动,隐隐感到大约不好了。

    小师妹被一匹白马带回家,看见一身白衣的门主,手上力一松,吊着的一口气就散了。

    她手中的剑掉在地上,小师妹似乎很是凄惶,立刻从马上摔下来,倒在门主飞身去接的怀里,她向那柄掉落尘土的长剑伸手,气息奄奄,双眼通红,面容憔悴灰败,双腮泪痕未干。

    郑之之懂事地跑过去替她捡回,送到她手边。小师妹是将它抢回去一般,抱紧怀里血染的长剑,几乎要把剑嵌进纤细身躯,痛极了蜷成一团,喃喃说,师父,我难受。

    天赋异禀的小师妹,下山那日神采飞扬的小师妹,名动天下的小师妹,生辰宴办得那样盛大的小师妹,带着一身血污回来,失魂落魄,狼狈不堪。

    郑之之看她昏迷在门主怀中,怀抱着长剑的指尖因为太过用力,已然折了两段指甲,但门主什么也没说,哼一曲温柔安宁的歌谣,起身将他的小弟子抱上山,表情平静又哀伤,让她隐隐有了惊惧预感。

    九陵门所在地界自小师妹回来后,无端下了三日的大雨,山下居民戏言纷纷,皆说春雨贵如油,不误好时节。

    而天下第一的小师妹,一病不起,再也没能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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