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则骁做过一个梦。

    梦到他住在一个玻璃房子里，房子里的一切都是透明的，他也是透明的。

    他能看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脏器轻轻地搏动，他的眼睛能穿透所有东西，身体轻得像朵云，随时都能飘起来。

    不要纯白的世界。

    他要透明的。

    一丝杂质都不能有。

    梦醒来的时候，他短暂地失神了一阵。

    家里依旧一片狼藉，值点钱的、能搬走的东西都搬走了，昂贵的深色木地板上全是灰扑扑的脚印，门板被要债的人捶得坑坑洼洼，挂在门框上摇摇欲坠。

    他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只电子表看时间，早上七点。

    老爸买给他的那些大十几万的名牌表早就被第一批上门的债主拿走了，只剩这只表盘上画着高飞狗的儿童表，被扔在抽屉深处。

    他从床垫上爬起来套上衣服，走出房间。

    妈？他轻轻叫了一声。

    没人回应。

    屋子里似乎更空了些，他注意到墙角堆着的行李箱少了一只。

    少年的眼睛猛地红了。

    他冲进另一个房间，果然，这里已经什么都没了。

    他翻遍了每个角落，什么都没找到。

    他的母亲，连只字片语都没给他留下。

    少年失魂落魄地坐在寂静空荡的房子里，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他躺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把自己蜷成一团模糊的影子。

    十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那种感觉。

    心脏上好像被挖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呼呼地灌着风，每呼吸一次，那个洞都会变得更大，连带着四肢百骸都开始疼，他的五感六识似乎都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都扭曲混沌，毫无意义。

    哭不出来，一滴眼泪也没有。

    老爸从16楼一跃而下。

    老妈离开得干脆利落。

    都不要他。

    都抛弃他。

    他直直地瞪着眼前雪白的墙壁，突然想到了梦里那座透明房子。

    不是没有崩溃过。

    公司卖了，房子卖了，所有能换钱的都卖了，债务合同上的数字还是看得人头皮发麻，他恨不得把自己也卖了。

    曾经的小少爷连栖身之所都没有，一个书包里卷着几件衣服，还有那块儿童手表，他离开了荔湾豪宅。

    放下所有尊严骄傲，首要任务是活下去。

    钱掉在地上都懒得弯腰捡的富家少爷，跟一群五大三粗的工人挤在市场上，被人捡瓜挑菜一般翻来覆去挑剔着、掂量着，他年纪小，什么都不会，只能卖力气，可是他的力气最多能打打篮球，一袋水泥都扛不动，没人用他。

    没钱吃饭饿肚子是最稀松平常的事了。

    最可怕的是随时都能找到他的债主们。

    平时面目和善的叔叔伯伯，从小看着他长大，送他昂贵的礼物，亲热地叫他小名的那些人，全都变了一副嘴脸，各种威逼恐吓，想让他把程苍留下的钱吐出来。

    那么大的产业，能不给儿子留傍身钱？

    其实他也很想知道老爸留下的钱在哪儿，他一定全拿走。

    找上门来的次数多了，要债的人渐渐没了兴趣。

    因为没钱是伪装不来的。

    17岁的少年，一米八三的个头瘦得只剩110斤，住在工地提供的临时板房里，手上全是被砖头钢筋磨出来的粗茧，指甲都劈裂了，晒得黢黑，一双眼睛亮得怕人，冲着气势汹汹的一群人森然一笑。

    你们来找，有钱就拿去，没有就摘器官吧。

    慢慢的，那些人都不来了。

    第一年居然奇迹般地熬过来了，没有饿死，没有冻死，拿到人生中第一个两千块钱，租下五百块一个月的单间的那个晚上，他躺在能硌断骨头的木板床上，一滴眼泪都没掉，反而大笑了好久。

    前三年，感觉像三十年那么长。

    他学了些技术，终于不是小工了，手里有了一点点钱，开始琢磨怎么能多赚点，没钱去上学，他就溜进大学去蹭课，遇到江东年，给他当了两年免费家教，后来还借给他几万块钱，连借条也不要他打。

    从那一年开始，慢慢变好了。

    从倒腾墙体材料开始，他在这个行当里摸爬滚打了五年，借着程苍生前留下的些许人脉，竟然也赚了钱。

    这个过程经历了多少辛酸苦楚，他时不时就要拿出来回想一下。

    手上不是干净的，他从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无所谓，他不在乎那些。

    但他再也没有梦到过那个透明的房子。

    后来他遇到一个女孩。

    傻乎乎的，误打误撞进不该进去的地方，他随意扫了一眼，老虎立刻出去把人抓回来，只是手下没轻重，给小姑娘吓得够呛。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女孩，有点不耐烦，哪儿来的不长眼的小丫头，门口把门的人呢？

    那女孩抹着眼泪，本能地抬眼看了一眼周围。

    她抬眼的一瞬间，他愣了一下。

    被泪水浸润的眼睛。

    透明，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