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乱世

    天元三年,大寒,莫耶山。

    青山白头,飞鸟绝迹。

    豫州与西洲交界,故而白塔寺的建筑风貌有着浓郁的异域气息,长廊高低起伏依着山势落成。有心人可拂尽山门处缺角石碑上的残雪,借而透过上面斑驳碑文,窥见此地百年前的盛景风光。

    古朴笨拙的青红长廊在白雪皑皑的冬日里别有意境,廊中疾行的小和尚从这头不一会儿功夫便到那头。

    小和尚圆滚滚的脑袋上两只招风耳不幸被山风刮得通红,青色僧袍的衣领袖口皆有不同程度的磨损,右手肘端内侧更细细缀了块同色补丁。

    寺中规矩并不严苛,小辈们在所难免疏懒散漫。

    这不,瞧他行色如此匆匆想必又是误了寺钟时辰。

    当——

    当——

    悠长深沉的青铜钟声,自莫耶山最高峰徐徐荡漾扩散,惊起林中一片飞禽走兽。

    慈青推门将续好的热茶放在桌上,眉间有化不开的忧愁:“住持,方才后院又抓了几个刺客,师兄依你的吩咐,封了他们的武功内力,都送到前山去了。”

    顿了很久,禅房传来老人的轻声叹息。

    鸡皮鹤发的老和尚经年累月捻着串灰扑扑的檀香佛珠,不动时更是老态龙钟。

    空谷是这座寺庙的住持,莫瞧他如今高风亮节两袖清风,实则在皈依前他也曾是个输尽万贯家财荒唐人间的纨绔子弟。

    他人生十之七八的光阴都耗在这座日渐破败的囚笼里,故友旧亲早年便断了往来,如今应该也陆陆续续先他好几步入了轮回。

    而这晚年最后的朋友,不久前也为亲儿所累命丧黄泉。

    这大抵便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了。

    空谷声音显得很疲惫:“这是第几个了?”

    慈青思索片刻,摇了摇头:“算不清了。平川一役将军坠马,陆娘子秘密把他们送上山就匆匆去随军。这几日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接着他低头苦笑,“如今,前山多得是干活做工的,听师伯说他准备趁热打铁一举把明年的柴火也备好。”

    美中不足的就是食材消耗的速度也愈发快了,本因天寒地冻半月采买一回,如今隔五日就得下次山。将军若再不打过潼古关把这俩小祖宗接走,寺里就该着手轮排师兄弟们下山化缘以解燃眉之急了。

    这段时间慈青眼见着越来越多的武僧被派去后院,心事也愈发重了。

    豫州城里那场冲天的火光,只一夜沈家五十几口人便都没了。

    许是冥冥天定,那天陆娘子恰携一双儿女去青添郡省亲,耽搁了回府时辰,沈铧这一支才不算彻底家破人亡。

    窗外,松柏常青,寒风凛冽。

    慈青哆嗦着将衣襟拢得更紧些,得益于天时,想来白塔寺该起不了多大的火。但若是其他,全寺两百七十三口人连同他不知能否有这趋吉避凶的福气。

    空谷一言不发搁下茶盏,目光悠悠投向墙角柜子上那副搁灰的棋盘,袈裟遮掩下他的指腹反复摩挲着枚温润白子:“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烈帝无道,暴虐成性,白塔寺全体僧人誓必替将军看护好这最后血脉。”

    说完这句话,他遂合上双眸,继续那篇未诵完的经文。

    “住持,山门外被朝廷的兵马团团围住!为首的是位郎君,自称陈郡谢氏,谢徽止。”

    好端端的,谢家怎么来人了?

    少年微抿唇瓣,呼吸又轻又缓,刚刚才经历一番死里逃生,故而神色仍有些惴惴不安:“阿姊,主持师傅唤我们去静庵做甚?”

    “过去就知道了。”沈覃舟今年十四,额上新缠着圈绷带,通过渗出的殷红可推断受伤的位置大约在太阳穴稍低处,凶手显然是下了死手。

    待三人行至拐角处,便见庵房外整整齐齐站着许多人,有披坚执锐的兵卒、精致体面的宫娥、还有低调内敛的内侍,见他们出来纷纷下跪行礼齐声高呼殿下。

    沈覃舟面上瞧着不露声色,只手上力道骤失了控,沈覃湛被握得有些难受不禁皱眉想提醒阿姊,仰头却见她紧抿薄唇神情肃穆只得作罢。

    “阿姊,阿耶是不是赢了。”沈覃湛见状低声询问,眼中闪烁着欣喜,如果败了,等待他们的就不该是这副阵仗,而是囚笼镣铐,或者命丧黄泉了。

    始终守在二人身后的慈静了然,遂顺势跪拜在地,打心眼替他们感到高兴。

    便见室内也多了许多人,白塔寺中最具名望资历的大师们齐聚在此,其中只两位生面孔,一位穿着绯色圆领窄袖袍衫,袍下施一道横襕,右臂搭一拂尘,面容白净,观做派腔调该是位管事公公。

    另一位立在庵堂中央,却是位俊俏少年郎,年纪约莫在十七、八岁间。

    少年仪态气质通身贵不可言,身姿挺拔如松柏,穿着件暗色云纹劲装,腰间系着枚犀角带,缀着白玉组佩,披着玄色狐皮大麾,风帽上狐狸毛夹杂着尚未化开的雪,周身穿戴混无骄奢淫逸的庸碌俗气,身上所配饰品不多却皆是极为考究典雅的物件儿。

    沈覃舟只匆匆惊鸿一瞥便错开目光,她从未见过如此风光霁月的人,恰似当空明月矜贵漠然,合该一尘不染高高在上。

    旁人都跪着,偏只他静静往那儿一站,笑吟吟地端详他们,虽唇红齿白却龙章凤姿,眉宇间流淌的是其自成的风流,一双偏冷的狭长丹凤眼丝毫不见寒意,温煦的眼神比暖春还要熨帖。

    豫州城的粗粝风水决计养不出这样金枝玉叶的贵人儿,沈覃舟在心底默默感叹道。

    两相对比,不禁使她垂首,便见脚上穿着的还是刚上山时,阿娘新买的蛱蝶攒珠绣鞋,那是当时城里最时新的样式。

    然而再如何小心爱惜逃亡中免不了沾染污秽日渐蒙尘,原本鞋面还缀着数枚成色极佳的珍珠,后也被她兑换成银钱救急。

    沈覃舟用力将心底成片的异样和别扭碾成齑粉,只将腰板挺得更加笔直,过堂风将她的发丝拂起,她努力使自己显得不是那样落魄狼狈。

    殊不知她这番动作,悉数尽入那人眼底。

    少年眉眼柔和,斯斯文文行了个拱手礼,朗声自报家门:“谢氏徽止,奉陛下口谕迎二位殿下入京。”

    众人闻言喜形于色,只觉这般心惊胆战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

    沈覃舟却绷着小脸,目光犹如幼兽警惕戒备:“郎君可有何凭证?凭你三言两语,我又该如何信你?”焉知不是朝廷眼见刺杀无望,派你这皮囊不错的小白脸来诓骗我们下山,再拿我们的人头阵前祭旗。

    此话一出,寺中僧人纷纷变得警惕起来,更有德高望重的大师不禁冷汗涔涔,顿觉此举确实不妥。

    面对沈覃舟的质疑,谢徽止不禁挑眉细细打量起眼前略显局促的小女娘。

    他不恼亦未多言,嘴角微微扬起一抹弧度,轻轻地笑了笑,从袖中取出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诏书。

    沈覃舟先是瞅着对方手中那叠明黄,再瞧了瞧身前眉眼如画的俊秀少年,不禁心有戚戚如履薄冰,实在疑心这小白脸是否在自己这端涂了触之即死的剧毒,欲在众目睽睽下夺自己小命,毕竟这样的事情过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一个不接,一个不收,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沈覃湛忍不住朝这个好看的大哥哥歉意一笑,暗暗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觉得实在有些尴尬。

    沈覃舟回神见他涵养极佳面对失礼面上并无不快,只得轻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哆嗦着小手确认那枚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玺印。

    事实上她哪见过真正的诏书,自也无从分辨真假,此举也只使她心中稍稍安定几分。

    沈覃舟细细浏览过上面的内容,稍稍松了口气,笑容明艳示意众人起身,她还从未被这么多人跪过。

    “仪仗銮驾皆已停在殿外,只待二位殿下稍作休整便可启程。”是那位立在谢徽止身侧靠后的年轻公公。

    李钰原是侍奉周烈王笔墨的小太监,后沈骅攻入皇宫,他一个机灵主动献出玉玺,遂分派负责宫廷文书和书卷管理分类。

    迎贵人进宫这事按理落不到他头上,但为日后人前显贵,李钰自己毛遂自荐揽下这桩差事。

    沈覃舟漂亮的眸子里却闪过狡黠流光,她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我在前山还有些麻烦未处理,烦请诸位陪我走一遭。”

    沈覃湛蹙眉,有些不解:“阿姊,你想做什么?”

    “寺中师傅帮了我们许多,若是一走了之可不像话。”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空谷苍老的声音从角落传出。

    自沈家姊弟藏在白塔寺的消息被恶意泄露,他们就很少能安心睡个好觉了,食物和水都是由专人送到院子再自行用银针测过才会入口,即使每天都有人守着小院四方,但恐惧如影随形,尤其随着身边人一个个死去,与日俱增。

    沈铧北上损害了太多高位者的利益,可他人在军中且位高权重,那些人手伸得再长也进不去,便把主意打到他一双儿女身上,谁不知道沈铧最在意的便是妻女,哪怕威胁不到他,泄愤也是好的。

    沈覃舟无辜地眨了眨眼,脸上的笑轻快又纯粹:“师傅,路是他们自己走,自然得他们自己选。”

新书推荐: 飞鸟 如何攻略两面宿傩 二次心动,吻安,女皇陛下 又梦见修真界的早死白月光 惊!在旅综里挖到了上古八卦 当她拒绝当狐狸精后 女医 不夜情书 鲤鱼会在树旁边 重生之我穿成芙卡洛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