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人天相

    “殿下恕罪,奴才们救驾来迟了!”李钰最快下马,哪知早已腿软,仓皇间近乎连滚带爬到车前,惶然叩首。

    沈覃舟却并未理会他,她瘫坐在车身前室,睫毛簌簌,扭头盯着衣玦飘飘的少年,不吝赞道:“一箭毙命,想来郎君的箭术定是精湛无比,只是你这箭若能再早半刻钟,便免去我以命相搏的麻烦了。”

    说完她便泫然欲泣,模样看着甚是委屈,颇有几分可怜兮兮的意味。

    “两位金枝玉叶,若非事态紧急,我也不敢贸然出手。”谢徽止眼神温润,嘴角弧度舒朗,淡然自若,“这还是多亏殿下当机立断,你这一刀已经去了那马大半条命。”

    “且我相信两位殿下都是吉人天相,自能逢凶化吉。”

    沈覃舟不再多言只垂眸打量身上这身血迹,面露嫌弃,宫里人最不缺眼力见儿,李钰立即起身:“殿下,奴才这就烧水去。”

    沈覃湛颤巍巍爬出马车,见沈覃舟面色苍白又是一身血,直接扑进她怀里哭得凄凄惨惨梨花带雨:“阿姊,方才你真的吓死我了。”

    沈覃舟被他抱了满怀,眉目渐渐松弛,想伸手安抚怀中啜泣的小屁孩,奈何两只手全是粘腻马血,遂只得摊着任他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抱着自己,笑道:“这不是没事么”

    谢徽止忽见她蹙眉,神色痛苦,努力拱着身子不停倒吸凉气,遂上前拉开碍手碍脚的沈覃湛,单手扶起,只见她身后赫然插着支箭矢,观断口该是被人用利器分好几次才切断的。

    怪不得她身上血腥味这般重。

    “嘶,不过现在有事了。”沈覃舟蜷缩在谢徽止怀中疼得瑟瑟发抖,带血的指甲攥着他的衣摆冷汗直下,眼尾沁上泪珠,大声抱怨道:“真他娘疼啊!”

    后背中箭,寻常女娘也许就已经放弃挣扎了,她又究竟是忍着何种剧痛,亲手用刀斩断箭羽,然后凭着毅力杀马,这样狠的人,之所以一击不成,想来这便是原因罢。

    沈铧的女儿,绝不是菟丝花。

    “我记得随行有个郎中,快把他叫来,我本来就气血不足。”沈覃舟面色惨淡,失血过多导致她头昏脑胀顺势倚在谢徽止肩头,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同时还有心思反将他一军,“郎君,这就是我的吉人天相吗?”

    谢徽止深吸口气,面色难得阴郁:“江院判,身中数箭已不幸丧命。”

    沈覃舟歪着头温热的呼吸扑在谢徽止颈侧,惹得他神色复杂凝望着怀中昏沉沉的少女,她睫毛上犹挂着泪珠,轻轻低吟,看着随时都能昏过去的样子。

    “那就唤个姐姐,要手轻些的。”沈覃舟只得退求其次,说完这话后,她便虚弱地合上双眸。

    还是其中一个侍卫站出来硬着头皮,答道:“殿下,你这箭上有倒钩,倘若处理不当恐会生生拽下块血肉。”

    “那你们中间谁有经验?”沈覃舟只好一退再退,仰天长叹,幽幽道,“总不能我没从崖上掉下去摔死,最后血尽而亡罢。”

    两名宫娥端着铜盆中的血水双双退去,谢徽止便面无表情进来了,因着伤在后背,沈覃舟便背对着他只着件玄色里衣虚弱伏在案上。

    青丝没有挽成层层叠叠的发髻,而是被解开轻巧拨在一侧肩头,摇曳烛火映出她柔和妍丽的侧脸,纤细的腰肢,两片清减的肩胛骨微微浮起,脊背柔软且坚韧。

    如此脆弱温顺的模样,倒与方才的张牙舞爪判若两人。

    沈覃舟顾忌着后背,只微微侧头便见谢徽止手中端着红漆雕花掐丝盘,盘中所放大致是些金疮药、剪刀、烈酒和绷带之类,直看得她不寒而栗。

    二人一时相顾无言,空气中只有金丝银炭在火盆中静静燃烧的响动。

    谢徽止短暂怔愣后便垂眸拾起剪刀,而沈覃舟自察觉不到他耳缘上泛起一层淡淡的海棠绯红,少年身形本就挺拔修长,起身时影子将本就在他身前显得娇小的沈覃舟更加笼得严实。

    沈覃舟后背敏感,虽然谢徽止寡言,但她依旧能察觉他微凉的指尖轻轻挑起伤口周围的衣料,接着用剪子沿着伤处裁剪,逐渐露出她瓷白娇嫩的肌肤以及溃红糜烂的伤口。

    沈覃舟心跳砰然加快,微微睁圆了眼眸,轻咬朱唇,她们豫州儿女虽热情豪放,可这般近的距离,还是个陌生人,到底害得她一时繁杂思绪万千,偏偏他温热呼吸直直扑在她裸露的肌肤上。

    谢徽止此时确实正俯身观察伤处,那箭矢位置微妙,只需往任何地方偏移一点便是要害,偏这丫头福大命大得厉害,伤口看着是狰狞骇人了些,但实际只需正常止血清创,倒也省事。

    “给我疗伤你就这么不情愿?”沈覃舟率先打破静默,言语间带着些调侃。

    “没有。”

    她在烛火下端详十指,方才用力过猛,甲缝多少都带着些干涸血迹,不由一阵心疼,有些无理取闹道:“那你为什么脸色那么差?”实际上光线太暗,她压根没看清楚对方。

    谢徽止专心准备拔箭,对此置若罔闻,手握住断掉的箭矢,沉声道:“我要取箭了,你忍着些。”

    沈覃舟闻言顿时睫毛簌簌,清丽的脸上颇有几分惴惴不安:“疼不疼?我最受不了这些皮肉之苦了。”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娘,爱美怕疼是天性。

    谢徽止眉目含笑弯了唇,慢条斯理道:“我说不疼,你信吗?”

    沈覃舟不禁仰头哀嚎,随后面露凄苦胡言乱语:“你可有迷药,还不如把我迷晕,直接睡一觉好了。”

    又是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她能感觉到一直隐隐作痛的位置,被一点点洒上药粉,酥酥痒痒。

    沈覃舟原就不是个安分性子,本想再贫会儿嘴,却忽觉头晕目眩,所幸意识还算清晰,只五感变得混沌迟缓。

    他已经开始拔箭了,硬物缓缓从伤处抽离,却无过多不适。

    谢徽止正替她上药,掀起眼皮,淡淡瞥了她一眼,只见她歪着脑袋一脸茫然朝自己眨眼,难得愿意解释:“江院判的随行药箱里找到这种麻沸散,就给你用了。”

    “突然想起一个朋友,也是为了保护我,被人砍断了手。”沈覃舟盯着那绿瓶,紧接着那张始终无谓的脸上,慢慢展开一丝凄楚,淡淡地,“本来能活,但是剑上有毒,寺里师傅用了很多草药,折腾了三天,他就喊了三天,如果那时有这药就好了。”

    谢徽止嗓音放的低缓,听上去很温柔:“殿下亲手杀过人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

    “好奇。”

    沈覃舟垂落眼睫,神情淡然,语气里藏着着无边无际的惆怅:“是我替他报的仇,一剑封喉,从此那个人再也没机会害人了。”即使她已经替他报仇,可死去的人已成既定事实。

    “但是眼睁睁看他在我面前疼的死去活来的时候,我就后悔了,不该让凶手走的那么痛快的。”沈覃舟咬着牙,冷然道。

    “殿下年纪虽小,心性却坚韧。”谢徽止从盘中拾起递过去,“这药就留给殿下了,权当纪念殿下又一次大难不死。”

    烛火中他的手本就白皙修长,碧绿瓶身衬得他愈发晶莹,指尖粉白如青葱,上面不慎沾染点点殷红,那是她的血。

    “常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借你吉言了。”沈覃舟恢复那玩世不恭的情态,弯弯的唇角眉眼使她愈发像只未通人性的精怪,“我们如今也算过命之交,虽然过得是我的命,那也是朋友了。”

    “可惜我现在身无长物,没什么东西好回赠你,待见了阿耶,一定让他好好替我谢谢你。”

    谢徽止乜过眸子,见她煞有其事一脸认真,不免失笑,眼尾泛着些玩味,随口应承道:“那便还望他日公主回京,勿忘今日所诺。”

    见他识趣,沈覃舟不禁心旷神怡,连后背开了道口子,也觉得尚能接受,她眼睛笑眯眯地又悄悄咬着唇,微微侧过脸,冬天就快要过去了。

    “殁儿崖这名字听着倒怪,可是有何典故?”

    沈覃舟笑意渐淡,长眉蹙锁,言辞间多了些嘲意:“不过是自欺欺人之举。”

    谢徽止先是不紧不慢倒了两盏茶,神情渐渐沉下来。

    “豫州是边关,周边群狼环伺,但大周每任皇帝似乎都只忙于争权,并无空理会边境那些不成气候的小打小闹,左右不过损失些财物牲口,就算次数多些,同江山社稷相比总归无关痛痒,顶多花些银子招抚,又不是出不起。”

    “可哪次烧杀抢掠对百姓不是灭顶之灾,何况有些人连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了,渐渐一些穷苦人家就不再愿意生女婴,若是有了,便从崖上丢下去,权当没来这世上走一遭。”

    沈覃舟脸色苍白:“说是殁儿崖,实际上下面白骨森森只有女婴儿,所有人心知肚明,在这个残酷的世道还是身强体魄的儿郎更容易谋生路。”

    谢徽止静静听着并未看她,只侧首凝着那盏空荡荡的灯,他的沉默令沈覃舟生出诸多无力感。

    “如今的陛下出身豫州,自会更为这里考虑些,这样的悲剧总会少些。”

    “可这普天之下又岂止一座豫州城,一座殁儿崖?”沈覃舟幽幽叹了口气,黑黢黢的眸子多了几分探究,“郎君觉得今日这场刺杀,幕后主使是谁?”

    “前朝余孽。”

    “刚开始闹闹哄哄的,倒忘了问留了几个活口?”沈覃舟从善如流点了点头。

    “无一活口。”

    “......”

    “这些人训练有素,齿中都藏有剧毒,一朝被擒皆以身殉国。”他这般波澜不惊的语气加上轻描淡写的腔调,倒不像是沈覃舟熟悉的了。

    沈覃舟顿了顿,浓黑眼帘垂落:“倒也配得上忠义二字。”

    李钰早早守在车外,见谢徽止终于出来,便马不停蹄凑上前,沈覃舟敛了笑意,将身上那件脏污里衣换掉:“那些歹人尸首现在何处?”

    禅室内。

    小和尚在陪老和尚下棋,自然而然,话题便扯到几日前造访的谢家大郎。

    “这谢氏乃江左高门累世公卿,最早可追溯至刘晋末期的司徒谢渊,后其子谢珲随周高祖于离阳起兵一举推翻刘晋政权建立大周,据说当年高祖初登大位时,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欲将天下一分为二,周谢共治之。”

    “真有人会舍得割让天下?二人情谊深厚至此,倒不失为一段君臣佳话。”

    “后来也有人说那大殿周围实则早已暗藏数十名御林军,只要谢珲敢点头,便会上前以谋反罪将他就地格杀。”

    “自古君王多薄幸,无情最是帝王家。这般多疑狠辣更像是一个开国之君所为。”

    “当然这些都只是后世猜测,早已无从考据。然陈周气运延绵三百多年,谢家青年才俊辈出,王侯将相皇亲国戚都做了个遍。时至如今谢氏掌权者谢勋已权倾朝野一手遮天。”

    “谢氏与陈周王朝休戚与共,那沈将军还派谢家人来接他的儿女?”

    “世庶之际,实自天隔。将军身后若无世家门阀相助,断无不可能这么快称帝登位的。”

    “所以是谢氏背叛了陈周?”

    改朝换代便意味着旧时陈周王朝所拥有的城池臣民、财帛金玉,今朝尽归沈魏所有。

    沈覃舟一行人行程愈发低调紧凑,莫耶山遇袭彻底印证有人在暗中窥探他们行踪伺机而动,与其像个活靶子大摇大摆惹人惦记,索性主动脱离大部队让对方摸不着方向。

    于是待他们光明正大从知府常通眼皮子底下坐马车进城那天,常知府领着手下心腹官员于北门外从天亮候到天黑也未顺利接驾。

    光阴似白驹过隙,浮世如落花流水。

    马车慢悠悠穿过高大的城门,沈覃湛坐在窗边,睁着圆溜溜的眸子,望着外面的喧嚣热闹熙来人往,终究近乡情怯,压抑着嗓子无声哽咽起来,肩膀止不住微耸,双目更是一片湿红,眼泪簌簌滚落。

    沈覃舟没有上前安慰,她只默默透过吹开的帘子向外瞧,街道巷陌未曾变过,房屋瓦舍依旧如故,只她心头却平添诸多疏离陌然。

    明明她在这座生她养她的古城待了这么多年,怎么不过一年光景,就好像生疏了。

    街边路人熟悉的口音断断续续传入车内,不知是不是错觉,沈覃舟觉得他们议论的对象好像就是自己家,遂靠在身后软垫上脑袋放空,阖了眼眸,不再说话,迷迷糊糊听着。

    “真是可惜了,老爷子多好的人,逢人都笑吟吟,可好说话了,以前还经常来我这给小辈买糖糕吃。”

    “他最疼孩子又乐善好施,我家二虎老远看见他就爷爷长爷爷短。从前就属他家最闹腾,如今整条巷子都空落落的冷清下来了。”

    “他家老太太也是最怜贫惜弱的大善人,虽是商户出身却有一肚子文化墨水,从前精神尚好时还在家里开过女学,不计什么瓜菜都能做束脩,我家惠姐儿便送进去过,不指望能有多大出息,略识几个字,不做个睁眼瞎就好。”

    谢徽止余光瞥向身旁的她,只一副累极的模样整个人恹恹的,他听着路人或惋惜、或艳羡的口吻,不禁暗暗描绘起眼前人从前的生活,大抵衣食无忧长辈开明想来该是极畅快自由的。

    “你们是没见到,他家大娘子回来后,那俩孩子哭得有多惨,听老赵讲两个小的都是连着发了三天三夜的烧才算退下来,鬼门关都走了好几遭。”老赵也住在桂花巷,他是个郎中。

    马车入了城北的朱雀门,驶入桂花巷,沈覃舟和沈覃湛皆一袭白衣头戴帷帽将身形面容遮得严实,几人悄无声息到了后门,就像事先说好那样,悄悄地来,再悄悄地走。

    这年的冬久久不走,快要立春天还是冷,雨水也多,新砌的院门墙角雕梁画栋,没了记忆里的青苔藓,枯枝探出院墙在一场场飞雪大雨中招手空等。

    豫州依旧是那个豫州,而沈家却不是他们记忆中的样子了。

    如今的沈宅是常通自作主张参照旧时模样重新修葺的,新宅无人居住只好青天白日也关门闭户,可就是这般冷清寂寥落在眼里才徒添厌憎。

    沈覃舟牵起沈覃湛的手立在门外,瞅着门上暗红新漆和明亮黄铜印象里这扇门上的漆该是再淡点再旧些的。

    画虎不成反类犬。

    谢徽止跟着进去,可以想象曾经这户人家的日子,前院男主人在军营做将军上马杀敌受人尊敬,内院主母精明能干,家中一应事务料理妥当。

    老太太精神好些家里就多了许多孩子,有时教他们学《说文解字》,有时领着他们念《千字文》和《三字经》这类小儿开蒙读物。

    老爷子小时候吃过很多苦,故而老了也爱吃甜食,像是要把小时候亏欠的都统统找补回来,故而兜里总是揣着糖,逢人就给。

    沈家六口人,主君起兵成功现下在上京皇城,思索着如何坐稳皇位,一儿一女被寄养在寺庙惶惶不可终日,两个老人并余下奴仆,连同沈家老宅被一场人为大火焚烧殆尽。

    当年沈覃舟顽劣没少闯祸被阿娘揪着耳朵扭送到祠堂罚跪,沈覃湛是她的专属跟屁虫,即便自己没犯错也会乖乖搬个蒲团安安静静挨着她跪。

    铁骨铮铮的沈大将军是出了名的惧内,想求情又不敢,只会偷偷摸摸给他们塞些吃喝,如果没有那把火,祠堂供案下姊弟俩偷偷藏着的果脯肉干早就换了好几轮,也不怕招老鼠。

    沈家祠堂不大,但所需器物一应俱全且都是新的,连同供奉在香案上的灵位也都是崭新的。

    可有些东西并不是越新越好。

    从前小屁孩总是没陪她多久就忍不住小鸡啄米呼呼大睡过去了,沈覃舟便为了消磨时间,一块接着一块点过香案上供奉的牌位,一共五十二块,并在脑中浮想联翩推测那庞大的家族关系,过去十多年里这个数字从未变过,如今却多了两块。

    五十四……

    少年不知愁滋味,眼见着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亲人,变成木头上刻着生卒年的牌位,心底泛起无限悲凉,寂寥和悲伤的情绪将这两个孩子吞噬。

    两人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叩拜,膝盖跪在蒲团上,手掌落地,额头叩至指尖,上一次让她这么心甘情愿跪地弯腰,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说起来,自己还真是不孝。

    良久,沈覃舟才起身凄然一笑,垂下眼帘,喃喃道:“回家了。”

    “可是,阿翁和阿奶不在了,小春、小夏还有小秋也没了,再也不会有小冬了,云杉姐姐也死了,我的嬷嬷,阿姊的嬷嬷都死了……”

    这次沈覃湛再也没有压抑着,嚎啕大哭起来,就这样坐在地上像个失去心爱物的孩童痛哭流涕:“阿姊,这里的东西都是新的,这里不是我们的家,我们已经没家了。”

    沈覃舟合上双眸一行清泪而下,一声叹息渐落:“只要阿耶和阿娘还在,我们就不会散,只是家不在豫州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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