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曾找到了救命稻草，便毫不犹豫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索过去。黑暗中，她触碰到了一只冰凉的大手。王小玉素手修长，骨节分明，掌心遍布粗茧。
这绝对是一只经历过上百次战役的习武之人的手……
顾曾心中大惊，原来王小玉所说曾执剑御敌之事是真的，是她自己以貌取人，将他看得太轻了……
“顾姑娘，你一定也晕船吧。”边羽冷冷笑了两声，在黑夜中更阴森了。要不是知道他跟自己是一伙的，顾曾都怀疑他想把自己从桥上丢下去。不过，有王小玉在身边，她只觉安心许多。
山高水险，此处的羌人便只能以绳桥与外界相通，好在这条冰河并不甚宽阔，众人在绳索桥上缓缓踱步走了一刻多时，便再次踏到了坚实的土地上。
“好险……”顾曾长舒了一口气。
“知道了。”边羽瞥了她一眼，冷言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松开手？”
顾曾这才后知后觉松开了王小玉，那只手上已被她抓出了几道清晰的指印。
顾曾尴尬地咳了两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其实，她从前也不是这般放得开。幼时体弱，她一大半时间都是在病床上渡过的，见人也是怯生生的，不爱说话，冷得很，家里的长辈没几个喜欢她的，连仆役们都不想担她的差事。后来家生变故，她才不得不在日复一日的摸爬滚打中学会了处世之道。
天空倏然又恰到好处响起了闷陈的雷声，乌云也是层层上涌，把难得一见的月色慢慢遮在身后，也把一切隐秘的情绪给不动声色地抹了去。
“鬼地方，抓紧赶路吧。”边羽的眉毛拧得仿佛能挤出水来。他是个能人，显然对荒野里的生存之道颇为擅长，没走多远便眼尖地寻了个倒塌树枝搭出的天然树棚来。
几人分工明确，边羽麻利地掏出身上的家伙在棚下刨了个浅坑，王小玉架起了几根粗木支撑树棚并铺了层油布防雨，花雨闲窜上窜下拾了不少松木树脂和小木柴来……一切都井井有条，顾曾甚至不需要干什么重活。
不过片刻，他们已经在棚下烤火取暖了。顾曾觉得自己这次还算幸运，以往她孤身出来，也总是会遇到类似的季雨，但跋涉一天之后，她往往累得只想睡觉。因此，有大部分的晚上她都是凑合过的，远倒不及现在这般“享受”。
唯一的不好就是这树棚有点小，三个大男人再加个她，有点挤。
四人皆沉默不言，边羽想必是憋了一肚子话，但是不好意思在顾曾面前说，便只得拿着个长木棍翻着炭，出神地望着零星火花四散飞舞，时不时扬起一声冷哼。
“明天就能出这山了吧？”花雨闲嘿嘿笑了几声，甚至还有多余的心思从怀里掏了把佐料出来，准备撒在他那烤糊的饼上。
顾曾点点头，“是啊，再行大半日想必就能出了战区，再走个几天，想必就能入关了。你们打算走到哪算结束？依我看，这条路还算通行，就该早点回去上报让宸王殿下先行撤离。”
嗯，救宸王出去，这是当前唯一要事。
“呃这个……倒是不急。”花雨闲轻笑着摆摆手，与边羽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眼。
顾曾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但如今的情势已由不得她多犹豫了，只能选择相信这几个人。
树棚下又迎来了一段长久的静默，她心中明白，这几个人有小九九，怕是想等自己睡着商量些什么。她其实对他们的秘密没什么兴趣，也想快点入睡，只是蓦然睡在个土坑里，外面指不定还有巡逻的敌军，身旁是三个不怎么相熟的人，她竟然久久无法安下心来，怎么也睡不着。
又过了一阵子，顾曾受不住了，起身半施一礼，笑道：“边兄。”
“……作甚？”边羽看上去还是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双目映着炯炯火光，只是没想到顾曾竟是在同自己说话，有些猝不及防。
顾曾只是想先拿他开刀罢了，轻嗤一声，“‘边羽’不是你的本名吧？”
边羽这才垂眼瞧她，冷冷道：“你困了就睡觉，少说胡话对你我都好。”
顾曾笑道：“你身手不凡，一人可敌十余名敌军精锐，绝非普通舵工，依我看来，能做到这一点，就得是郎将级别。”
边羽扬了扬眉，神色间满是得意，顾曾便知自己对了。
“……你遇事沉着冷静，会在适宜时机做出最合理的判断，绝非单纯的武夫。能文能武，像你这样的人，至少是都尉级别。然而以上这些也不过是我潦草的猜测罢了，真正使我确信的是……”
树棚下鸦雀无声，边羽三人同时看向她，都在等待她巧妙的分析，看看她究竟能把边羽夸出什么花来。
“……是大爷您这脾气怎么这么差，嘴上说要跟着我，其实只会对我翻白眼没好气。要是扶苍军中有你这么蛮横的舵工，都用不着敌军来攻，怕是你们内部早就打起来了。想来你这个人就是蛮横惯了，说话做事毫无分寸，怕不是一向都要别人顺着你才好。”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花雨闲没忍住，愣了一瞬后发出阵爆笑，而边羽已经在一边捏拳头了，一张冷峻的脸也不知是羞还是怒。
顾曾既然开了这头，索性便说个痛快，“边公子你如此熟悉明裕地形和风物，定是在此地居住过十年以上，可你隶属于扶苍军而非本地的安宁军。据我所知，扶苍军都尉以上的级别、阆州人、如此年轻……满足以上这些的那只能是安宁侯郭家的大公子——郭翩。”
“翩”，翩若惊鸿，凌虚御空，谓作逍遥。可惜这生在侯府的郭小侯爷自小操持军事，虽生得俊逸，却无那享清福修仙的命。
顾曾得意一笑，弯弯的眼眸亮晶晶的，透着不屑掩饰的精明，“郭小侯爷自小远离安宁军，与宸王殿下一同养在扶苍军王晟将军麾下，是宸王殿下的左副将，此事天下皆知。
“而还有一件事更是让百姓津津乐道，那就是郭小侯爷你与明裕第一才女褚念筠的婚事。小侯爷，你与褚姑娘有婚约却迟迟不回京完婚，一直以军务繁忙为由待在雍州，惹得褚姑娘亲自上门催婚的事情……那也是人尽皆知的。”
边羽的脸涨得宛如刚熟透的柿子，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反驳的字，竟是不打算抵抗，直接认了顾曾这话。
“你们少说几句话吧，明天还有不少路要赶。”他好容易理顺了气，便索性什么也不管地往树上一靠，嘟囔着，“知道我的身份还不忘变着法骂我一顿，铸光军的人真是狂……”
花雨闲见他吃瘪，早在一旁笑得肚子疼，扬手招呼顾曾，“姑娘聪慧！你既猜出了翩翩的身份，不如也猜猜我的？”
顾曾手托着脸，杏眼微眯，细细打量了花雨闲一通，仿佛挑秀女的皇帝一样，道：“你就是你。”
花雨闲摇了摇折扇，笑了，“这是怎么个说法？”
“花兄究竟是代笔还是军师谋士，我拿不准，但花兄一定不是显赫人家的子弟。军中虽然也不乏子承父业的纨绔，但扶苍军不同，这次远征明裕的兵马也定是宸王殿下亲挑的精锐，不会有游手好闲之人。可花兄的言行举止……与寻常将士相差甚远，那必然是运筹帷幄的幕后谋士了。”
花雨闲皱了皱眉，有点不满，“我为何就不能是那家缠万贯富甲一方的商人，或者是京中大官放到军中历练的世子？我……”
“不。”顾曾摇摇头，“你完全不像有权有势的，因为……”
闭着眼睛装睡的郭翩笑出了声，花雨闲被他扳回一局，便不想再把话题朝自己这引，道：“好吧好吧，姑娘您嘴下留人，不用告诉我究竟是哪不像，在下不想知道，多谢了。姑娘……既然看人这么准，那你再看看王兄呢？”
顾曾偷偷抬眼看了王小玉一眼，他正含笑听着他们的对话，昏暗篝火映照下，他原来清冷疏离的面容倒显得暖了起来。虽然他给人一种可靠的安心感，但这副好看的面孔又实在陌生，顾曾不觉得会是她相识之人。。
“王兄嘛，想必是……”她脑海中思索过许多中可能，但总觉得只有一人最有可能，“……王晟老将军之子，王澄颐了。”
王澄颐，宸王的右副将，扶苍第一军师，素有活神仙神算子之称。顾曾对王小玉有如此猜测，可算是极高的评价了。
郭翩连连轻嗤了好几声，花雨闲则笑眯眯看向弯唇浅笑的王小玉，“王兄呀王兄，可听见顾姑娘的话了？你这次可栽了呢。”
顾曾猜测，自己又对了。
左右身份也已被她知晓了，几人索性将憋在肚子里的话都吐了出来。左副将郭翩第一个忍不住，他抬手虚空绘了个大概，手指勾出一条行兵路线来，道：“今天下山我瞧过地形了，南方地势较缓，又有密林掩护，我可领兵沿南方山谷绕过此处冰川，攻他们出其不意，你们领大军走反方向往回退……”
演舵夫不行，当将军还挺有模有样的嘛……
花雨闲蹙眉，斥道：“郭翩翩你想什么呢，现在没军饷，你又能走多远，派你去是送死。”
顾曾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两个人大概又要吵起来了。
郭翩不屑道：“总不能坐以待毙，敌军前锋营驻扎在那，我不信他们没有补给。你总说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可你不还是一样没招数。老花，都这种时候了就别唯唯诺诺瞻前顾后了。”
花雨闲却是一步也不相让，喝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明裕这里地形有多复杂，仅凭你所见你就断定那野林子里没什么别的危险？你郭翩是人人口中有大才的少年将军，可你觉得自己能比得过当年的傅昙？”
他所说乃是前护国上将军傅昙，是在郭家以前负责镇守明裕岭的大将，骁勇善战，素有大昭第一良将的美名，却在十几年前抵御外敌时因过于轻敌，全军覆没于明裕荒野间……
郭翩一怔，想必觉得晦气，顿时破口大骂：“你他妈提这件事情作甚，不想活了就自己去死，没事找事的东西……”
“怎么，郭将军被我说中了就开始害怕了？”花雨闲阴恻恻笑道。
……
顾曾被吵得头疼，但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战况过于激烈，她制止不了，只得揉了揉眉心。眼见这两人就要拳脚相向了，王小玉肃穆一抬眼，斥道：“吵什么，都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