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来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小。查尔斯住在我家隔壁，我们的父亲是好朋友，两家人总是一起聚会。他的父亲离婚了，一个人带着查尔斯。妈妈总是对我说，“莱拉，要多和查尔斯玩。”

    “可是我不喜欢和男生玩。”我边摆弄着手里的玩具边心不在焉地说，“查尔斯和学校里那些傻小子一样，就喜欢玩球。不过他更傻，因为他还不会说话。”

    我非常讨厌妈妈让我和他玩，她总是给予查尔斯过多的关注，总是夸奖他。就连这家伙傻里傻气地把他在学校跳蚤市场上用遥控汽车换回来的小破烂给妈妈看，妈妈居然都还是夸奖他。这让我非常生气。

    有一天，我终于爆发在家里哭闹不止，妈妈得知了原由之后，摸着我的头对我说：“莱拉，我们要给查尔斯多一点爱，他没有妈妈在她身边陪伴他。”

    “那我也不要你去当他妈妈。”

    “可是文森叔叔对你也很好，我只是同样关心着他的孩子。你不能只顾自己，莱拉，你不能想着拥有所有的爱。”

    可我就想要所有的爱。

    从表面上看我讨厌查尔斯，也许但凡有其他选择，我都不会和他玩，可谁叫我们住得这么近呢。可是这样说似乎也不妥，因为和他玩常常也是开心的，我可以随意地对他大呼小叫，指使他做这做那，他只是默默地听着，如果事情顺手，他就帮我做了，如果不顺手，他就装作没听见，自顾自玩自己的。

    查尔斯有一种屏蔽外界的神奇能力，你常常不明白跟他说话他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有时候他会抬头看你一眼，但只是毫无表情的、不带任何情感，仿佛只是为了确认声音来的方向，“哦，是这个人在发出声响”，不过你能看出他脑子里面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文森叔叔有时候会抱怨，“瞧，他又这样，根本就听不见别人说话，我有时都担心这个孩子是不是有问题......”

    “这再正常不过了，文森，”妈妈说，“小孩子是这样的，你不要用大人的标准去要求他，他有权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是你在打扰他不是吗？很多时候该道歉的是大人。他很可爱，像《小王子》一样。”

    他有时也不理我，不过我毫不在意，我会兴冲冲地接着做我自己的事。在我的脑海中，自己是一位女王，查尔斯是我身边的骑士，女王一定要把自己的要事处理好，而骑士是无关紧要的。等我要攻占一座城池的时候，查尔斯就变成了一位臭名昭著的国王，我就拿着自己的权杖与他决斗，这通常是我单方面的打他，他不准还手，因为同时他还是我的骑士。为了讨好查尔斯陪我玩这个游戏，我会轻轻地打他一下，然后说：“你看，不疼吧，我说了不会真打的”。查尔斯就愣愣地点点头。

    有时候我们真的会打架。那时我还比他高，天天上蹿下跳，手劲也大，他经常被我欺负得大哭。这时我就赶紧把门关上，降低姿态给他说好话，求他不要告诉妈妈。他沉浸在悲伤中，抽抽嗒嗒的，我给他讲在杂志上看的笑话，并承诺第二天用我存的零花钱去给我们买糖果。

    后来我开始对查尔斯产生一种愧疚，每次无端冲他发脾气之后，我都会难过好一阵子，想拉着他轻声细语地和他道歉。不过我从来没有这么做，只是晚上入睡前反复回想我的所作所为，他那双含泪的、可怜的蓝色眼睛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让我更加谴责自己。这种愧疚，是有一次在他家玩听到文森叔叔训斥他之后开始的。

    那天，我们在客厅里玩玩具，文森叔叔接了一个电话，然后他阴沉着脸走过来，唤了一声，“查尔斯，到房间里来，我有话和你说。”

    查尔斯睁着大眼睛抬头望着他的爸爸，直视父亲的愤怒，短短几秒的沉默之后，他就屈服于他的命运，迈着沉重的步子往房间里走去。

    虽然文森叔叔关上了门，可我还是能听见里面的声音。

    “你今天又打架了？”文森叔叔的声音沉闷而不容拒绝，和平时那个温和的他判若两人，这让我感到害怕。

    查尔斯没有答话。

    “你之前答应过我不会再这样做。”

    查尔斯依旧沉默。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打人？”

    “好，既然你不说话，那就让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查尔斯，照顾你已经很累了，你还总是在给我惹祸。你忘记了我们的约定了吗？你总是这样不说话，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查尔斯，我没法读你的心。说话，好吗？我不希望总是和空气交流。”

    回答他的仍旧是沉默。

    文森叔叔气愤又无可奈何，只能没好气的点头，说：“这是警告，查尔斯：如果有下一次，我会把你送到爷爷家去，这样你不用去学校了，也就不会打人了。当然，同时你也见不到你的朋友了。”

    说完，他就离开了。我听见摔门的声音，还有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

    我想我知道查尔斯为什么打架，在学校里，他不爱说话，大家有时会故意挑衅他，偷偷拿走他的球扔进水沟，走路故意撞他，或者在他面前说一些激怒他的话，比如关于他的妈妈。一般情况下，他都会忍，可只要一提到他妈妈，他就会马上爆炸。查尔斯回击的时候，我默默在心里给他叫好，希望他把那些讨厌的家伙打得满地找牙。

    这时我想起爸爸爱看的武侠片，也许我应该像一个侠女冲进去为查尔斯伸张正义，挡在他面前，大声地告诉文森叔叔真相：“查尔斯只是在保护自己，他没有做错任何事。”这能为可怜的查尔斯送去黑暗中的一缕光亮。可我终究不是一位侠女，我不敢面对严肃的、脸带黑气的文森叔叔，这让我感到挫败。

    过了一会儿，查尔斯低着头僵直地走过来，一直拧着刚刚进房间时握在手里的变形汽车。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只能若无其事地继续搭积木，然后，我清楚地看到两滴水滴下来，打湿了泡沫地板。我知道，那是查尔斯的眼泪。我仍旧不敢抬头。几分钟后，查尔斯把变成汽车变成机器人递过来，说：“好了，莱拉。”

    那一刻，我对查尔斯的同情和爱达到了顶点。我决定要在学校里面保护他，这样他就不会打架，不会惹文森叔叔生气，也不会离开了。

    我和露西成立了“保护查尔斯小分队”，主要任务就是与捉弄他的男生相互辱骂。看见查尔斯那双蓝色的、迷茫的大眼睛，我觉得非常有成就感。

    慢慢地大人们开始越来越多地夸赞查尔斯现在变得很乖巧。起初，我像个隐士那样功成身退，得意于我的杰作却不邀功，直到后来，查尔斯开始威胁到了我的地位，快跟我一样讨人喜爱了，我对他的讨厌又升了起来。

    后来，发生了一件让我非常开心的事——查尔斯有一位新妈妈了。

    她叫妮可，还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会非常喜欢她。出乎意料的是，他还带来了一个让我更喜欢的人、喜欢了很久的人——我现在的男朋友，戴文。

    戴文的妈妈是英国人，一口漂亮的RP口音，戴文的口音也是这样。我喜欢他叫我的名字，“Hello，Lyra”“Morning，Lyra”“what are you doing here，Lyra？”Lyra,舌头移动两次，第一次贴在牙齿上，第二次在上颚上若有若无，简简单单的名字只要从他口中吐出，就有难以名状地缠绵意味。我真想告诉他，“I'm waiting for you,Diven,always.”

    显然，对于我和查尔斯，戴文是大哥哥，他也将这个角色完成得很好。他来了以后，我越来越喜欢往查尔斯家里跑，对此，妈妈感到很欣慰。查尔斯家的院子里有个小秋千，是文森叔叔专门为我搭的。

    日常总是这样：他和查尔斯还有他的同学在院子里玩球，我起初跟他们玩一会儿，然后就跑到秋千上去，我喊他：“戴文，你可以帮我推下秋千吗？”他还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却还是会在匆忙中回应我，“我马上来，莱拉，等我一下。”

    那时候，我很嫉妒查尔斯同时有了妈妈和哥哥，为什么我没有一个像戴文一样的哥哥，对我百依百顺，早上一起起床，白天一起玩球，还带我去朋友家玩。查尔斯那傻小子现在越来越爱笑了，看起来傻极了。

    他们出去玩时，总是查尔斯先来叫我，因为戴文要去把自行车推出来，“莱拉，我们现在要出去玩，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不看我，盯着其他地方，我肯定一些东西在他空空荡荡的脑子里跑着。我看见他这副样子就很生气，不过一想，是啊，不是每个人都像戴文。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说。我要佯装考虑，虽然我肯定会去的，这可是难得的和戴文坐一辆自行车的机会，我坐在前面，戴文的手臂就环绕着我，胸膛贴在我的背后。

    “嗯，这个我不清楚，也许——晚饭前？”

    “这样的话……”我似乎还是很为难。

    这时，我看见戴文推着两辆车从院子里走出来，他身材细长，灰色衬衫在风中飘扬，下身穿着短裤，冷白的肤色在阳光下更加耀眼。

    他扶着车子，对我一扬头，金色的卷发被吹拂到脸上。“走了，莱拉。”

    “走了，莱拉”而不是“莱拉，你要去吗”，这让我觉得我与他们一路是理所应当的，我们三个是一体的，在他的眼中，我是“内部人”，这种群体既定的计划是不容拒绝的，而我作为我们三人小队的一员，是不能够扫兴的。

    于情于理，我都只能答“我来了”。于是我满怀期待的跑下台阶，跑到他的面前，他比我高一个头，我抬头与他相视一笑，他脸上的阳光也打到了我的脸上。

    我们三个人骑着两辆车，在路上疾驰，查尔斯一直在我们俩前面，用力地蹬着车轮。这家伙在运动方面确实很强，不过我认为那只是因为戴文没有将精力完全放在这方面。戴文喜欢阅读，他学习成绩很棒，还能讲很流利的法语。

    有时候，如果我们经过露西的家，她看见了我们就会赶紧跑出来。我就高兴地邀请她：“露西，快来和我们一起！”露西是我的好朋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们互相分享拥有的所有东西。只有一点，他居然喜欢查尔斯那小子。

    她对我说，“莱拉，你为什么不爱和查尔斯玩，他真可爱。”世界上只会有妈妈和露西认为他可爱。

    “哦，请你不要用“可爱”这个词！查尔斯简直像个傻瓜。相信我，露西，戴文比他好一千倍。我认为你应该跟我一样喜欢戴文。”我不理解她为什么会喜欢查尔斯，孩子们都喜欢动画片里最完美的主角，不是吗？也许露西只是想显得与众不同。

    “傻瓜，我们是不能喜欢同一个人的，这和玩具不一样。”

    事实证明，露西是对的。现在我就为太多人喜欢戴文而苦恼不已。

    露西是坐在查尔斯车的后座上的，她每次都用手牢牢拽着查尔斯的衣服，满脸笑容。天知道我有多讨厌这副场景，露西配得上世界上最好的人，我很遗憾她不喜欢戴文，不过等她长大了，世界这么大，总有和戴文一样好的。

    虽然多载了一个人，查尔斯还是骑得很快，永远在我们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