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明德九年正月雪,而北风飘寒,万物凋零,北境打了一个冬天的战,直到开春方才停歇。

    羯人在围困住平城一个多月后退了兵。

    攻城木和营帐稀稀拉拉躺在烧得漆黑的空地上,千万根箭深深插入土壤里,长矛利剑折损残破,半掩在尸骨泥土间。

    天穹之下秃鹫低空盘旋,死死盯着城郊外战场上的尸骨,空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一辆平头车嘎吱在城门前停下,打头的车夫跳下车辕,转头道:“姑娘,俺就送你到这儿,你自个进去罢。”

    “有劳阿伯了,”曲松慧撑着车沿跳下,落地一陷,春日回暖,冻得邦硬的黑土湿润柔软,她试探着往边上走几步,寻着干燥的地皮站定了,才从荷包里掏出几文钱,“多谢阿伯指点,方才听您说,王家的绸缎铺子正在招工?”

    车夫看着这个半道截车的小姑娘,虽然神情憔悴,仍见肤白貌美,皮肤细腻,穿着讲究整洁。心中不由好奇,本以为是哪富人家的姑娘,没成想张口闭口哪家招人。

    也许是落魄了罢,他暗自嘀咕,面色带笑,收下她递来的铜币:“今早路过时门上贴着呢,他们缺一个绣活好的姑娘。你进了城门,往打铜街走,左数第七间铺子就是。”

    曲松慧谢过车夫,拖着酸软无力的腿往城里走去。

    平城城门以青砖石做底,红色大漆的木门厚重,几个匠人正拿木条在修补攻城木砸出来的凹陷。

    进城前,曲松慧最后一次回头远望,一抬头便望到见仍有白雪覆盖的山头,今天算是晴天,一团团层层叠叠的云中显露着丝缕微微发蓝的天,重重栾栾的雪山晶莹剔透,雪是那么的白净,透过厚重的雪幕望去,云霄的山峰通体发光。

    她曾经爬上那座山,知道在山那头,聊城黑烟直直升起,在火光中摇摇晃晃,火舌舔舐上一切,包括她的家。

    聊城被羯人攻陷时,护卫拼死把她和母亲送出聊城,本想着逃到平城便安全了,没想到羯人大军赶在他们进城前南下,已将平城团团围住。

    山里羯人像耗子般乱窜,护卫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尸体是在两公里外的山脚下发现的,死的时候手脚被砍断,双目圆睁,他是被羯人虐待致死的。

    而母亲没能熬过这个寒冬,临死前她给了曲松慧一块长命锁,要她去扬州找外祖。

    母亲躺在山洞角落,脸色青白,对着她微微笑着:“小满,你去找你外祖父,”

    她伸出手,费劲从衣襟里掏出一红绳鎏金长命锁,雪斜落在洞外,日光照进洞里,打在洞口,浅浅地在地上划了一道黑白分明的线,那鎏金长命锁安静地躺在她纤细苍白的手上,忽地一闪银光。

    母亲喘了一口气,断断续续道:“你阿公叫姜罗生,住在淮南东道扬州梨水巷,是一名布商。”

    曲松慧紧紧挨着她,感受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变冷,艰涩道:“好…阿娘。”

    山洞里陷入寂静,久久无声,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久到曲松慧颤抖着手试探地放到母亲鼻子前,她才仿佛从梦中惊醒来:“真好…”

    “阿娘在扬州长大,那里河流终年不冻,冬天下雪只在腊梅上落下薄薄的那么一层,”她喃喃自语,“你可以开窗抱着抱上手炉赏景。你外祖母绣活很是精湛,她教什么,你就学什么。”

    “…好。”

    山洞里再次陷入寂静,曲松慧不敢抬头看母亲,只是埋着头问:“阿娘,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女儿听着呢。”

    母亲再无声音。

    她沉默着起身,找了一个向阳的小山,那里长满了山杜鹃,花了三天三夜挖了一个深深的坑,将母亲葬在那里。

    她知道,等春天一来,母亲就会躺在漫山盛开的山杜鹃下,映山遍野的灿烂热烈那片,想必也会觉得热闹。

    而北境的太阳永远打南边升起,母亲死前念着南方,如今朝着南方安葬她,也算是聊胜于无的慰藉。

    曲松慧头也不回地走进平城,残横断瓦陡然撞进,人们脸上满是疲倦和憔悴,沉默着不语地收拾着被火箭投石摧毁的房屋。

    走过几条街,远离北城门后便见屋舍俨然,只是行路人面色哀戚,没人对一个瘦弱疲倦,贴着墙边走的小姑娘投以好奇的目光。

    曲松慧慢悠悠地走着,照车夫指的路拐进打铜街,便看见了一家成衣铺。

    铺子不大,较深,用通体大漆批灰匾额刻着“王家布坊”四个大字,铺门大开,门上贴着“帮工招聘”,屋内左侧是红纸黑字,,自左到右写着“绫罗绸缎有”、“蓝白素罗”、“银灰线纱”、“花绸”、“提花缎”…

    右边有一个柜台,后边整整齐齐叠放着各色各式的布料,一个二三十来岁的女人在柜台上打盹。

    曲松慧在门前将招聘启事翻来覆去地读了几遍,深吸一口气,大步跨进去。

    木做的地板年久失修,一脚踩上去“嘎吱”一响,柜台上的女人即刻惊醒,迷迷澄澄抬起头来。

    一见是个小姑娘,她的眼神变得警惕:“姑娘找谁?要做什么?”

    “门外写着招人。”曲松慧甜甜地微笑,“我想试一试。”

    女人眉头一皱:“你今儿几岁?”

    “十四了!”曲松慧挺直了肩膀,悄悄垫了垫脚。

    女人咕哝一声:“十四岁怎么跟十二三岁一般,是打小没吃饱饭吗?”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曲松慧的着装,心道不应该,这姑娘身上的衣裳虽然皱巴巴的,甚至沾染着污渍,但料子是极好的,寻常布料照她这么作弄,早就抽丝破洞了。

    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脸洗得干净,辫子编得整整齐齐,头发乌黑油亮,落魄得这么自在的气度真是少见。

    她微微一思忖,自诩知道了一切:“你是从聊城来的罢?”

    曲松慧还没出声,便听那女人自顾自地说:“这几日来找活计的都是你们这些倒霉人,我见得多了。”

    哐当!只听见铜币敲击柜台的声音,女人将一小串铜钱往曲松慧面前推了推:“我很同情你们,真的。”

    她顿了顿,嘴皮子一磕碰吐出无情的话语来:“但是我们店铺不是做慈善的地方,什么阿猫阿狗都收容,小姑娘,你拿这些钱去吃顿好的。”

    她低低咕哝一句:“瞧你瘦的。”

    又很快提高音量:“赶紧走吧,我们不会招你的。”

    她长得五大三粗,眉眼是一派和善,曲松慧陡生得寸进尺之心,一摸腰间摘下荷包,将它放在柜台上,直视着女人疑惑的眼睛。

    “阿姐,这是我做的荷包,”她又甜甜地笑起来,眉眼弯弯,像只自信狡黠的猫儿,“我会做的还有很多,要的工钱也不多…一切好谈,你招了我,保准不会让你失望。”

    …

    “我姐夫才是老板,他去南边进货去了,”女人锁上门,“姐姐身子不爽利,我只好帮他们看看铺子。”

    她将钥匙揣进兜里,又道:“我说了不算,要她说才算。”

    曲松慧跟着她钻进顺着巷子里,东拐西拐,眼前出现繁花压枝果树一株,探出围墙来,那围墙是拿烂木一捆,装个样子,门倒是气派些,是整扇的梨木。

    女人熟门熟路地打开梨木门,走到正房前伸手一敲,一个面色苍白的妇人拉开门,她背挺得直直的,黑白参差的头发服服帖帖地梳成一个圆髻,从袖筒里伸出来的手惨白,骨头支愣,瘦得可怕,连青灰的血管都露在外头。她倚靠着门柱,没什么力气地动了动嘴唇:“什么事?”

    女人把曲松慧推到她眼前,笑道:“姐,这姑娘来应聘,你来看看怎么样?”

    她似是无意提起:“小姑娘这几日方从聊城过来,是想着找份工好傍身。”

    妇人把曲松慧从上到下打量一番,曲松慧觉着自己快被扒光时,她才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你倒是好心。”

    曲松慧抿嘴不语,又听妇人道:“学的什么,又会些什么?”

    但凡求职,总是得捡好听的说,便说自己穿针引线,裁衣织锦略通一二,夫人尽管使唤。

    那妇人也不知是信不信,只是指着院子一角道:“这一身是给我儿做的,不料放量太大,穿着不合身,你帮我改改罢。”

    院子里的果树占了大半地方,边上有一小井,顺着她的指示望去才发觉原来树下还支着一个木架子,挂着衣裳。

    这个简单,曲松慧问过身量,取下衣裳拿炭笔在需要修改的地方做了标记,便操起剪刀咔咔下手利落三下五除下剪掉了过长的部分,挑开了不合适的缝线,抿了抿线头穿过针眼,银针闪闪,上下翻飞。

    树影短过一截,她打了个结咬断线,轻舒一口气,对妇人道:“好了。”

    妇人眼底终于露出笑来,问道:“你叫什么,爹娘在哪里,照身牌呢?”

    曲松慧顿了顿,紧紧掐着手心,低声艰涩道:“爹娘没了…”

    她顿了顿,实话实说:“逃出来时跑得急,照身牌没带上。”

    妇人不意,眼中带上怜惜:“自己一个人?”

    “嗯。”

    妇人长长叹出一口气来,道:“我姓王,叫我王嫂便是。”

    “王嫂。”

    “嗯。”她应了一声,干脆利落道,“寻常招工,都要看过照身帖才是,你得去衙门补上,我才敢用你。对了,我这儿有间空房,你若是无处可去,可以先住我这儿。”

    曲松慧谢过王嫂,心怀期待地扎进了战后百废俱兴的平城衙门。

    紧接着她看见一白发苍苍的伍长拿着一摞通缉令走到衙门边,瞅准了空档一张张给贴上去,

    其间一张,白纸黑字,写着爹爹曲常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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