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曲松慧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不识字,而旁边的小兵是真的不识字,歪头看了几眼告示上的人头,好奇问:“老大,这写的什么?”

    “通缉令。”伍长嘴里还叼着一根草,“呸”地吐到地上,“都是咱那邵将军的属下哩。”

    他指了指为首一位中年男子:“这位是隔壁聊城守将曲常山,没能守好聊城,死罪难逃。”

    小兵眨了眨眼睛,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画像,尽管那画师技法拙劣,画中人仍然是浓眉大眼的俊朗,精神气十足。

    他不由得可惜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奇怪:“这羯人来势汹汹,聊城只有一个营,挡不住也正常,这罪责也太重了。”

    伍长一耸肩,脸上挂着无所谓:“谁知道呢,邵伊将军都给挂了个治军不严的名头,择日处斩,他的得力属下自然也逃不过一劫…上头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哪里来的那么多为什么?”

    小兵讷讷闭嘴,视线一转,指着另一张画像问:“这个呢?又是什么罪名?”

    伍长“啪”地贴上了最后一张告示,拍了拍手,拉长了尾音:“聊城那个新来的知县…聊城跑出来的人说他单枪匹马跑出来给咱报信,结果羯人都走了也没看到,因此说是畏战潜逃。”

    身边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轻轻问:“如果他们都死了呢?”

    伍长闻声转头,见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眉目精致,眼神明亮,只是神情有些憔悴,她皱着眉头,又问了一遍:“如果他们都是为守卫聊城而死,也还要追责吗?”

    哪家不谙世事的贵小姐跑了出来,伍长一笑,小姑娘长得明媚,他不由得想起家里那个小孙女来,说话也软了几分,但语调又带着无情的残忍:“自然是要的,不然丢了一城又死了那么多兵,赔了那么多钱的罪责谁来承担?”

    他看出小姑娘眼里不甘,好心劝诫:“女娃子跟他们无亲无故,别管太多,小心祸从口出…你是从聊城来的吧?”

    小姑娘点头:“是,在山里躲了一阵,见羯人兵退才过来的。”

    伍长兀自喋喋不休:“唔,聊城逃过来的,不容易啊。曲校尉这人很不错,当年邵将军攻打北羯时,我还做过他一段时间的手下呢。”

    “您也觉得他不应该在上面。”小姑娘眼中一喜。

    伍长心里一跳,登时回过神来,连连摆手:“没有没有,老夫只是追忆往昔。”

    “女娃子,”他语重心长,“亏得你是遇上我,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是遇上别人,较真的可是要给你捉去问清楚的。”

    小姑娘神色严肃起来,郑重地行了一礼,道:“晓得了,多谢老伯。”

    伍长挥手:“快走吧,再跟你说下去我半条命都给吓没了。”

    等小姑娘走远,小兵才凑上前来,眼里有着惊艳:“老大,这姑娘长得可美,不知是哪里人物。”

    伍长撮了撮牙花,狠狠敲了小兵一个暴栗:“那丫头才几岁,你在想什么龌龊事?整天想着□□子里那点事,小心肾虚!”

    心里却不由得想到别处去,当年在曲校尉手下时,曾听他喝醉了同边上的人炫耀,说是妻子给他生了个老漂亮的娇娇女儿,算年纪如今也得十一二岁了。

    他心里一惊,猛地往那姑娘离去的方向望去,只见灰尘四起,她早已不见踪影。

    …

    曲松慧无力地依靠在墙角,死死捂住嘴巴,眼眶通红。

    她爹爹成了通缉犯,白字黑纸地张贴在城墙上,说他玩忽职守,说他带兵不善,若有谁能将他捉捕归案,赏银十两。

    好生荒唐!爹爹分明身先士卒挡在羯人前头,最终被他们砍倒在马下,她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玩忽职守,又怎么可能…

    路人来来往往,不免分出心来看一两眼这个失魂落魄的小姑娘,只道她在这场战争里失去了亲人。

    可惜这里不止是她一个人愁云惨淡,因而皆是叹息一声,绕道而走。

    这世道险恶,死去之人有口难言,活着的人自能胡编乱造。

    曲松慧跌跌撞撞地走着,心里悲愤至极,

    还好阿娘没看见这一幕,她使劲将眼泪憋回去,否则会气出病来的,爹爹分明是那么好一个人…

    她漫无目的地顺着大街走着,不知觉便到了集市口,通往市集的道路人头攒动,不住地往前挤。

    曲松慧只觉厌烦,转头就想走,却听只听锣鼓三通响,四下里一静,皆是往后退,齐齐让出条道来。

    曲松慧怔怔站在原地,看见随着人群散开市集入口处搭起一个高台,边上站着个赤膊大汉,手里拎着的大砍刀在正午的日头里银光晃动,不住地闪着人眼。她不由得眯起眼睛,隐约瞧见台上一红衣官员背手站着,风吹红衣哗哗作响。

    身侧突然一股大力传来,一只手拽住她的衣服往边上扯,连带着一声低斥:“你这丫头,不要命了,连死人的车也敢挡?”

    曲松慧快速地回头一看,见是个老妇人,眉头紧蹙,责备担心地望着她。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曲松慧茫然摇头,“我只是路过…”

    许是被她的无知震慑住了,那老妇人沉默一阵,才道:“今儿处斩的是邵…”

    话还没说完,人群突然一阵哄闹,不住地往集市外头望去,却不动脚,只是伸长了脖子。

    只见不远处出现了一辆木栅囚车,缓缓向人群而来,后头簇拥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为首站在囚车里的人五花大绑,姿态昂扬,不像是奔赴刑场,倒像是率领千军万马奔赴战场。

    老妇人在身后轻叹一声。

    那死囚犯络腮胡子拉碴,长得凶神恶煞,与羯人无二,他缓缓扫视四周,目光冷利,目之所及人皆低头看脚避开视线,他心里轻哼一声,扫到右侧时忽然一顿。

    那女娃看着有些眼熟…像是常山之女。

    他的目光忽地柔软下来。

    “邵叔叔…”曲松慧喃喃道,她瞪大了眼睛,张嘴想喊。

    邵将军微不可见地朝她摇了摇头。

    曲松慧一愣,那囚车就从她眼前过去,人群猛地往前挤,险些将她挤倒。

    她头晕脑胀地跟着人群往前走,身边人充满了市井的味道,杀猪的挤羊奶的卖皮毛的,酸甜苦辣腥臊一阵阵往她鼻子里冲,恶心得她一激灵,突然脑子清明起来。

    囚车一停,人群也就停下,衙役拿着木栅栏把人一挡,悉数挡在两丈外,曲松慧仗着人瘦小,拼了命地挤到前头。

    就见衙役押着邵将军往台上走去,刀斧手磨刀霍霍,监斩官展纸宣读罪状。

    “镇北大将邵伊,刚愎自用,在军擅黜陟将校,进止自专,致使聊城陷于敌手,数万军民命丧黄泉,故族诛之…”

    他将尾音拉得极长,抬眼等着人群的咒骂。

    人群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木然而安静地看着他。

    监斩官悻悻抽出监斩令,抬头望着日冕,算着时辰。

    邵伊面朝人群直跪着,他看见曲常山家那女娃挤在人群前,睁大了眼睛盯着他。

    也不知常山还活着没,他心下一叹,左右得力手下已都被屠杀殆尽,只剩常山不知所踪…既然他女娃还活着,说不得…

    他心里陡然生出一线希望来,突地转头大声问监斩官。

    “我死后,尸骨埋于何处?”

    监斩官摆弄着监斩令,闻言白了他一眼。

    “头悬城墙三日以儆效尤,身子就给你扔乱葬岗去,如何?”

    邵伊哈哈大笑,大笑间悄然转目。

    曲松慧总觉得邵叔叔一直在瞟她,她不知其意,心头只觉戚凉悲怆,死死咬住指甲。

    爹爹死无全尸,母亲尸骨不得归乡,就连邵叔叔这样的人物死后也要被扔乱葬岗里。

    这世道是怎么回事?

    邵伊大声艰涩地重复:“乱葬岗…哈哈,乱葬岗,好地方,好地方!”

    ——啪!

    只听监斩官将监斩令狠狠甩在地上,大喊。

    “午时三刻,斩!”

    刀斧手将烈酒喷到刀上,上前一步。

    手起刀落。

    刹那间鲜血四溅,四下俱静。

    人群齐齐往后退一步,避开血点。

    嘀嗒。

    曲松慧只觉脸上微凉,伸手一摸,粘腻湿滑,她惶惶然拿到眼前一看。

    邵伊的血溅到她脸上。

    邵伊的头骨碌碌滚下高台,双目圆睁正对着她。

    曲松慧浑身忽冷忽热,半条魂都丢了,三魂六魄胡乱地飞,抓都抓不住。

    眼睁睁看着衙役一把抓起邵伊的头发,头颅在手上晃悠,仍有鲜血一滴滴落下,不多时便在地上形成了一滩血污。

    “怎能让这么小女娃看这个,”有人注意到了她,低声抱怨,“哪家的孩子,别给吓坏了。”

    无头尸骨躺在高台上,两个衙役将其装进麻袋里,丢上推车。

    人群议论一阵,热闹看够了,也渐渐散去,无人对邵伊的死表示一丝半毫的惋惜。

    曲松慧急促地呼吸,胸膛剧烈起伏,突然转头便往回跑。

    王家院门开了一条缝,她猛地推门进去,正屋房门大开,王嫂正跪在灵牌前,双眼紧闭,一心一意地祷告。

    那灵牌上写着爱女王薇灵位。

    “王婶!”

    曲松慧气喘吁吁地喊。

    王嫂睁眼转头,奇道:“照身牌办好…”

    她脸色大变,很是吃了一惊:“娘嘞…你跑杀猪场去了?”

    “嫂子。”曲松慧跑得急一时头脑发昏,心就要跳出来了,可她一点也顾不上。

    “乱葬岗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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