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王家烟雾缭绕,像是仙宫般雾腾腾,敲门不见回应,曲松慧自顾自地推门。

    门果然没锁,她一眼看见跪在女儿灵前的王嫂,低眉垂目,轻念佛号,连脸上都带着悲天悯人的神性。

    知她得等一篇佛经念完才能闲下来,曲松慧便寻一凳子坐下,将从路边买来的菊糕放到桌上。

    讨好雇主,这是她升职加薪攒钱回家的第一步。

    王婶虔诚一拜,将线香插进香炉,方站起身来,脸色不大好看,出口便是责备。

    “你昨夜到哪里去了?”

    她眼中有些担忧:“不回来怎不说一声,这平城可没你想象的安全。”

    前日问完乱葬岗的位置便跑得不见踪影,让她着实担心,还想着再不见人,就只能去官衙报案了。

    曲松慧耸着肩膀,知她关心自己,心里微暖,却苦于不能说出实情,微一思忖,笑着解释:“嫂子,我昨日找着我阿兄了,只是他伤得严重,我不得不留下照顾。一时要做的事有些多,便全忘了得同您说一声,真是对不住,叫您担心了。”

    她说的都是真话,只是省去前半截不谈,眼中带着与亲人相遇的喜悦和实打实的愧疚,王婶自是深信不疑,心中不虞骤消,道:“你几时有的阿兄,没见你提起过…哎呀,不管怎样,总是好事,他伤得利害吗?若是有难处便告诉我,我瞧瞧能不能帮上忙。”

    曲松慧忙谢过她,又请她吃糕点,王婶拈了一块小口小口抿着,她又拿出照身帖请她查验。

    王婶也只是图个安心,免得这姑娘到时候卷了钱逃跑没处说理去,粗粗扫过一两眼也就放了心,道:“好,自明日起我给你一日二十文,做什么事让妹子给你讲。还有,每做一件衣裳,费用分你三成,如何?”

    王家铺子不止做布匹的生意,还接裁衣补衣之类的活,先前的绣娘家里出了变故,眼看着一个不会再回来,另一个最早也得等她丈夫头七过后再说,而她又积郁成疾,精神不振,店里人手实在是不足,这才急着招绣娘。

    曲松慧自是点头不迭,王婶转念一想,又问:“识字吗?”

    “识得几个字。”

    王婶毫不意外地点头,物尽其用:“那你顺便记下账,也用不着精细,让夫君回来后看得懂就是。这几日可能会累些,但等他回来…”

    她突然一顿,瞬间脸色苍白,死死按住侧肋,剧烈地咳嗽起来,曲松慧忙端茶给她,一杯热茶下肚,脸上才透出血色来,她抿嘴憋住咳意,示意曲松慧把针线筐拿来。

    “将军夫人在我这儿订了件裙子,这几日拿针总是手抖,剩下些收尾的活计还没能做完,你便替我做了罢。”

    她从架子上取下衣裳,递给曲松慧。

    青竹绿提花缎用戗针绣上银线玉兰,银辉闪闪,系带还没缝上,也没叠褶子,还有几只蝴蝶只绣了一半,曲松慧要做的只有这些,也就是两三天的事,于是当即坐下,就着现有的针线先把蝴蝶绣上。

    圆日悬在蓝天白云上,四散的光点聚成一束束的,懒懒地投到泥墙上,灰白的泥墙也变得暖黄,树影投在上头因模糊而更显温暖,微风一拂,沙沙摇曳。

    曲松慧拈针穿布,王婶倚在门边微笑着看她,眼神里带着追忆,仿佛透过她看着什么疼爱的人。

    “我女儿同你一样,十岁能裁衣,十一能织布,十二岁便能自个绣花,全平城哪个不说她温柔能干。千娇万宠地长大了,攒了嫁妆送她出嫁,盼着她与夫婿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她眼眶里有泪花打转,微微抬头望着屋檐,不让泪水落下。

    “好端端一个姑娘,才嫁出去没两年呢,只是跟着夫家去探亲,半道遇上羯人,就这么没了。”

    她半是感叹半是羡慕地道:“丫头你真是好运,冬天这么冷,羯人满山乱窜,竟也活下来了。”

    曲松慧垂眸不语,听着针线穿过绸缎时熟悉的噗噗声,心道上天若真是怜惜她,怎会早早地将她爹娘从身边夺去。

    王婶似乎是嫉妒的,但她很好地掩饰了这一点,柔声赞道:“你做得同她一样好。”

    眼看着太阳西斜,王婶抿了一口茶,从衣襟里摸出几文钱,道:“今晚我做东,你找闲汉去百味斋点几样小菜如何?”

    那可不成,曲松慧轻手轻脚地收拾着针线盒,摇头道:“我阿兄腿脚不麻利,还等着我回去照顾。嫂子,真对不住。”

    钟雩湫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腿不能行,总不能指望他能自己去集市买菜做饭罢。

    王婶看着有些失望:“我这儿有空房,怎不住我这儿?”

    这小姑娘不知怎的讨人喜欢,看着娇贵,没想做起事来利落。王婶又抿了一口菊糕,心道人也会来事,跟她处着舒心。

    但她们究竟只是主雇关系,她不好要求太多,见曲松慧一脸纠结,好心给了台阶:“罢了,我一妇人,同年轻男子住也不体统,你快回去罢,可别让你阿兄伤着还饿着。”

    小姑娘立刻扬起笑脸,喜滋滋应了,她心里好笑,忽生玩心,摸了摸手边的百褶裙,赞道:“你这手艺真不错。”

    曲松慧果然福心至灵,试探着问:“嫂子,不如我把料子带回去,明日给您送来?”

    于是她拎着针线篮回了城西伍长家里。

    顺着狭窄的小巷走下去,避开地上天气回暖时留下的水坑,走到尽头,一堵年久失修的土墙挡住了去路。

    这便是伍长传了好几代人的家,推开门,铺面而来一股子柴火味,混杂着油烟的气息,曲松慧皱了皱鼻子,循着味道望去,便见西侧屋烟火缭乱,浓浓白烟中隐约可见一个身影忙碌。

    今儿天色不错,因此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桌上放一小碟盐渍白菜,一小碟腌萝卜,甚至还有一碟子酱牛肉。

    西侧屋里的人听见动静,出声问:“是阿妹回来了吗?”

    曲松慧:“?”

    她连忙走进厨房里去,便见大铁锅架在灶上,火熄了,里头闷着炖白菜,丢了几块脯肉,热腾腾地散发着香气,钟雩湫站在灶前,腰间围着一厨巾,试图端起铁锅将烂白菜倒进陶盆中。

    他头也不抬道:“我左手有伤,帮我一把。”

    曲松慧连忙搭了一把手,扶住铁锅时止不住盯着他的侧脸,他额间生汗,发丝凌乱地沾在脸侧,脸色微红。

    她不由得由衷赞叹道:“你身子真好。”

    昨夜还半死不活,今夜就有能耐操持晚膳了,最好不是强撑着不说,到时候再病倒…

    她下意识摸了摸荷包,王嫂在她出门前塞了几文钱,说是请她吃顿好的,因而荷包鼓鼓囊囊起来。

    只是中看不中用,几文钱最多能买上一子碗面,要是阿兄再病倒,她是真没钱治他了。

    钟雩湫似乎有些羞赧,他一瘸一拐地端着盆子走出厨房,低声道:“我前一日还觉得自己是见不着今日的太阳…”

    曲松慧看不过眼,一把夺过陶盆,三步并作两步便把它放到桌子上,因此也错过了钟雩湫接下去说的话。

    “能还生还多亏了阿妹冒死相救。”

    “你刚才说什么?”曲松慧肚饥,贪婪地闻了闻饭香,方转过身,“我没听清。”

    小姑娘眉眼弯弯,还没吃饭便像猫儿般食饱魇足地笑,也不知吃饱后是怎样一番迷醉的神情,钟雩湫突然很好奇,似乎是从昨日见面起,他就没见过曲松慧心情低落过。

    就算是照身帖那件事,也不见她眉心皱起,仿佛老天爷降下的苦难,总会有解决的方法。

    她瘦了那么多,天一亮便出门找活干,一整天不沾家,日子分明那么难过,她也笑得出来。

    “我脸上有痣吗?你看我做什么?”小姑娘终于皱起眉头。

    “没有。”钟雩湫忙从思绪中抽离,笑着摇头,“吕伯今晚要巡夜,他要我们先吃。”

    “他昨儿不是巡过一次了吗?”曲松慧已经不客气地坐下,闻言奇怪地抬头。

    “昨夜他带我们回来安置,同人换了班。”钟雩湫简洁地解释,“菜是他下午提来的,阿妹,趁热吃罢。”

    “…呜。”

    他闻声侧脸,曲松慧嘴里已经叼上一块酱牛肉,讨好地朝他一弯眼睛。

    太阳已经落了山,漫天流霞四散,一抹粉红色的明霞正巧落在曲松慧身后,余晖染红了她的脸,漆黑明亮的眼睛像是林间波光粼粼的春水,灵动中又带着远古的神话气质。

    他莫名想起年幼时在私塾时,同窗带来的那本《山海经》里的河州神女霄明烛光。

    她们光彩照人,令日月无色,素衣荷裳,如云梦般空灵。她们生于河洲大泽云蒸霞蔚处,灵光照方圆百里。

    “你怎么不吃?”小姑娘嘟嘟囔囔地催促,“是你说的,趁热吃,咱俩谁跟谁,千万别客气。”

    钟雩湫一愣,耳朵微红,忙埋下头,便见一块酱牛肉被丢到他碗中。

    “阿兄,你多吃点,这样好得快。”曲松慧面上带笑,心里却嘀咕他怎么脸色飞红,不由得忧虑是晚风吹得他着凉的缘故,一咬唇,硬生生憋住了想去摸他额头的冲动。

    男女三岁不同席,阿兄圣贤书读得多,最是讲礼数,可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冒犯。

    全然没有意识到姑娘家替人夹菜是多么亲昵的举措,也不知为何钟雩湫脸色红得下一瞬就要从头上冒出蒸汽来。

    她只是个小姑娘,钟雩湫不住地告诫自己,她连十五岁都不到,她什么都不懂。

    但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心跳如擂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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