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咔哒。”

    大夫将金疮药绷带等物放回药箱,神情平静,转身望向曲松慧。

    “老夫再给开一药方,煮几剂给他喝下,这孩子身子强健,让他多歇歇就能会好起来。”

    钟雩湫紧紧闭着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在他眼睑投下一片阴影,显得十分乖顺。

    只是眉心紧紧皱着,让人忍不住想要轻轻抚平,曲松慧手垂在身边,微微一动。

    “三百文。”老大夫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

    曲松慧下意摸向她的小荷包,里面是过年节时叔叔伯伯给她包的红包,还有母亲的簪子,护卫叔叔的玉坠子。

    应该够用罢,她犹豫着捏了捏它,微瘪。

    “三百文太多。”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冷肃,板正,“老刘,你和我是十几年的交情,这才找你来,别看小女娃面嫩就可劲欺负,做人厚道点。”

    那刘大夫面上带了尴尬,干巴巴道:“那药就值个一百文…算了,就当老夫今日做好事,收个本钱就成。”

    刘大夫收了钱,不大满意地离开了,嘴里嘟嘟囔囔着:“老夫这一身手艺,给克扣这么多,这钱真是难赚…”

    门帘挑起又放下,北风趁机溜进来,逗弄一圈油灯后又轻飘飘地消弥。

    屋里安安静静,只有灯芯爆开和少年清浅的呼吸声。

    “多谢老伯。”曲松慧盯着脚尖,绣花鞋上本缀着珍珠,此时不知掉那儿去了,只余两根残线兀自停留,金线绣的芙蓉花瓣暗淡无光,沾染上了黄褐色的污渍。

    伍长没有注意到她局促不自在的神情,说的话却正巧在点子上:“老刘是个好大夫,只是喜欢占便宜,你放宽心,他没有别的意思。”

    小姑娘紧紧攥着荷包,荷包用的大红锦缎,绣的是百蝶穿花,是伍长活了半辈子也没见过的精细物件,从里头掏出一小块银子后又瘪了一些,小姑娘的手不安地摩挲着它,似乎在确定里头还有多少余钱。

    伍长心里轻叹一声,道:“我儿跑丈人家避难去了,在他们回来之前,你们可以住在这里。”

    他顿了顿,以温柔又不伤自尊的语调道:“不收你们钱。”

    曲松慧埋低了头,将破烂的鞋子看得更清楚,她从来没穿过这么脏的鞋,如今也不得不接受,就像接受陌生人同情的好意一般,她耳朵微红,名为自尊的东西不住在叫嚣,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感动又带着哽咽。

    “多谢阿伯。”

    她急急补充道:“阿伯,我会缝补衣裳,您有什么活,都能找我。”

    火光摇摇晃晃,照在伍长满是皱纹却慈和的脸色,明明灭灭,他像是看穿了她的窘迫与强撑着的自尊,声音温柔到甚至带着叹息:“…好。”

    “女娃子好好休息,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天色已经很晚了。”话毕,伍长也撩开帘子走出屋子。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试图问曲松慧的来历姓名,他只是朝着疲倦不堪的她招手,要她从小门进去,叫她去他家中歇脚,又把睡梦中的刘大夫拎出来给钟雩湫包扎伤口而已。

    他什么都没问,但那双苍老和蔼,看尽世事的眼睛里,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门帘撩起又放下,引得油灯又一阵晃,燃尽的灯芯浸入油中,光线一暗,曲松慧拿手挡着风,小心翼翼用剪子挑起剪断,看着火光摇摇晃晃渐涨,才放下剪子。

    床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咳嗽。

    曲松慧循声转头。

    钟雩湫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定定地凝视着她,面色憔悴,嘴角微微带着笑,见她转过身来,目光忽地一凝。

    “阿妹,”他沉沉道,“你受伤了。”

    曲松慧一愣:“什么?”

    他支起身子,仍旧是担心地盯着她:“脸上。”

    曲松慧一摸脸,一阵轻微的刺痛传来,她才恍然大悟,笑眯眯道:“被叶子划的,没什么大事,明儿便会好…你别乱动,刘大夫好不容易给你包好脚,花了我好多银子呢。”

    少年咬唇不语,脸色微红。

    曲松慧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十四五岁的少年尚显青涩,眉目隽秀平和,像是山水画里的一抹留白,水天间一抹青色的雾,看不清,触不着。

    他们已经相识整整六年,却只见过廖廖数面,仅在年节时钟知县携家眷拜会曲常山时,在宴席上说上几句恭维话而已。

    阿娘说隔壁钟家小公子读书勤奋,将来必定成材,事实亦是如此,如无意外,这几年他便会回乡参试。

    彼时曲松慧搬着木凳,坐在母亲身边看着她穿针引线,天真地发问:“那我呢?”

    母亲停下针线,温柔地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笑道:“小满不必学他,阿娘教你另一样本领,将来照样不比他差。”

    从熨烫衣物做起,而后是缝边裁衣,到曲松慧十二岁这一年,母亲已经开始教她择线和各种针法,十三岁便能绣出一幅像模像样的绣作来。

    这年秋末她开始绣一个鸳鸯荷叶绣枕,剩下最后一个鸟喙子时,橙黄色绣线刚巧用尽。

    劳母亲身边唯一一个女使春枝姐姐去城里找找,春枝姐姐刚出去没多久,羯人便开始攻城,她再也没回来过。

    世事无常,她没能绣成绣枕,钟雩湫再也没办法参加解试了。

    毕竟他们爹爹都成了罪犯。

    想来还是他倒霉些,曲松慧摸了摸荷包里的最后一根针,心有戚戚地想,至少我还能靠它吃饭。

    她眼中不禁带上了同情。

    “阿妹?”钟雩湫见她盯着自己,却是双目无神,想来没把话听进耳中,便又问,“阿妹,怎不去找官府?我们父亲都是有官职的人,他们不会放我们不管。”

    小姑娘像是听见了全天底下最滑稽荒谬的事情,噗嗤一笑。

    钟雩湫蹙眉:“我哪里说错了。”

    “阿兄,你信不信,”曲松慧弯弯眼睛,笑意达不到眼底,“我们就是个错误。”

    她随手往门外一指:“咱爹两人的通缉令在府衙处脸贴脸肩并肩许久了,要是让衙役知道我们的存在,咱俩说不得就得去牢里同老鼠大眼瞪小眼呢。”

    钟雩湫呼吸一滞,缓缓垂眼,神色难辨地弯了弯嘴角:“嗯…我信你。”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一张嘴便是一连串咳嗽。

    曲松慧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试探着问:“你就这么信了?”

    少年咬肌一动,沉默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他似乎有些冷,牙关打战,浑身发抖。

    曲松慧不放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惊叫出声:“你在发热!”

    她急忙起身,突觉头发一紧,一只手轻轻抓住了她的辫子。

    “不用找大夫。”少年淡淡道,“我是累着了,伤口又感染才发的热,不会有事。”

    曲松慧半信半疑,最终掰开他的手:“那我去弄些冰水给你降降温?开春冬雪化水,还是很冷的。”

    钟雩湫顺着她的动作松开手,阖着眼睛缓缓摇头。

    屋里陷入寂静,就当曲松慧以为他已经昏睡过去,想轻手轻脚地走开时,少年沙哑的嗓音响起。

    “写着什么?”

    曲松慧转身,在他榻边坐下,其实通缉令上的字并不多,但她看着钟雩湫的脸色一点点沉郁下去,说话的速度愈来愈慢,到最后一个字吐出时,只觉像是读完了一本书。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硬着头皮问:“是真的吗?”

    钟雩湫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他眼角处的睫毛格外长,以至于曲松慧分辨不出那一闪而过的是泪光还是睫毛,正待细看时,他又低下头去。

    “阿妹,不要问。”

    求你。

    “…”曲松慧道,“好。”

    二人又陷入沉默,半晌,曲松慧张了张嘴,想问他今后有何打算,却发现他呼吸平稳清浅,像是睡熟了。

    涌到喉咙里的话被硬生生吞回去,伍长体贴地替他们烧了炭火,屋里温暖得令人头晕脑胀,曲松慧不管不顾冒出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来。

    “不知道你那时候醒着没有,这房子是方才那老伯的,他曾经是我爹爹的属下。我同他说,你是我远房的兄长…嗯,父母双亡,来投奔爹爹的,希望你不要觉得冒犯。”

    钟雩湫没有回答,她帮他掖了掖被子,吹灭油灯,摸黑绕过屏风。

    这是一处只有三间屋子的小院,西侧屋是厨房,正房住着伍长一人,东侧屋被一座木屏风隔开,一边给孙女,一边给儿子媳妇。

    “我就在你隔壁。”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尽管还未曾褪去孩童的嗓音,已经是清脆干净如银铃,如风般带着安抚和稳定人心的气息。

    “阿兄,有什么事唤我一声。”她顿了顿,又道,“你好好歇息,明儿的事明儿再说。”

    听见她的脚步渐渐远去,钟雩湫睁开了眼睛,屋里漆黑一片,唯独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在床前撒下一片小小的,冷白而微弱的银光。

    灰尘轻飘飘地在月光中浮动,他目光空茫,心中一片荒冷。

    父亲是自得其所,可他又要怎么办?族人怕是以为他们都死了,此刻兴致盎然正分割他们家里那几亩薄田呢。

    …

    次日醒来,曲松慧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摸钟雩湫的额头,他对自己的身体倒是有几分了解,一探果然退了烧,只是眉间紧蹙,眼下青黑,显然睡得很不安稳。

    她放下心来,一屁股坐在床榻边上瘪嘴。

    “我找了一份工。本来都快谈上薪资了,她转头找我要照身牌。我哪里有照身帖给她?去衙门重新办?谁给我胆子?”

    她耳尖地听见一声轻笑,先是喜道:“阿兄,你醒了!”

    紧接着愤愤不平起来:“阿兄,你在笑麽?你凭什么笑!再不赚钱,我们都得饿死在这里!”

    小姑娘瞪大眼睛怒视着他,脸色气得嫣红,是从未见过的活泼灵动,钟雩湫掩唇轻咳一声,敛去笑意,低眉敛目一副无辜模样:“我觉浅,听见开门声便醒了。”

    曲松慧突觉愧疚,咬唇想着措辞:“对不住…扰你清梦。”

    小姑娘眼睛湿漉漉,歉疚地绞着手指,钟雩湫只觉心头一跳,忙转移话题:“阿妹,你年纪轻,往官衙里去只道你是个失了爹娘的可怜人,不会有人计较你的来历。”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此话当真?”

    钟雩湫忍住想往她头上摸一把的冲动,神色严肃认真地点了头:“我爹爹便是知县,我多少知道些许。”

    曲松慧犹犹豫豫地站起身,一咬唇:“那我去了?”

    钟雩湫但笑不语。

    衙门不大,坐落在城东,有些破落,通缉令上的曲常山慈爱地望着她,在他的鼓励下,曲松慧最终咬咬牙,一脚迈进去。

    同衙役一讲,就给她顺风顺水地送去办照身帖,许是近几日给聊城来的人办得多了,师爷熟练得很,看一眼脸,问一问姓名。

    “叫什么?”

    “姜松慧。”她自然没蠢到直接用自己的姓,略一思索便用了母亲的姓。

    “你爹名字。”师爷头也不抬地问。

    曲松慧斩钉截铁:“姜罗生。”

    师爷掀起眼皮看一眼她,随口问了一句:“不是这里人?”

    曲松慧毕竟年纪轻经历少,闻言一愣,磕磕巴巴道:“嗯…”

    好在师爷也不在意,笔墨一挥,一式两份,一份递给她:“姜这个姓北境少见,跟着爹爹行商来的罢?原是哪里人?”

    曲松慧松了一口气,伸手接过照身帖,道:“从扬州来。”

    师爷点头:“姑娘确实长得不像这边的人,这一份收好别再丢了,这份我们是要存起来的。”

    曲松慧眉眼弯弯,连声道谢,师爷只是挥手,让她可以走了。

    走出衙门,天朗云清,阳光撒在嫩叶上,每一棵树都流淌着翡翠色的春意,绿草如茵,人影淡淡,曲松慧又望了一眼爹爹。

    曲常山是典型的北方人长相,浓眉大眼,五官硬挺锋利,而曲松慧长得不大像他。

    她更像母亲,眉如远山青黛,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精致柔和的五官,尽管因年纪轻而有些稚嫩,却已经能看出将来的明朗大气来。

    曲松慧朝爹爹一笑,在守卫莫名其妙的目光中,紧握手中的照身帖,步履轻快地赶去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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