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来的格外的早，将将十一月已落了一层。

    宫里宫外银装素裹一片，鲜艳的红灯笼被盖住了色彩，雪白的宫道无一人踏经，完美无瑕。一眼望去，白茫茫的，无端掩了心头万千愁绪。

    昭韵殿内，季枝坐在檐下，腿上披着厚毯，手里的汤婆子散着热气。眼前白雪飘飘，顺着屋檐落下，院里的雪又厚了几分。

    睫毛上的雪花轻闪又消融，季枝看着前方，笑的一脸安好，山河俱在。眼中的温情光芒直叫人不禁放下所有防备。

    糯糯踏着雪自殿外跑进来，笑的一脸灿烂，“公主，皇上说将军就快进宫了。还有殷公子也说一会就到，要让公主补上去年欠的雪人。”

    “阿绝记性真好，一定补上。先去梳妆吧，十一凯旋，我要亲自去接。”

    镜中人娇俏明媚，霜白的衣裙与此时盛景交相辉映，举手投足都是对冬日最好的诠释，笑起来整个室内都有了温度。

    糯糯不解，“公主，大好的日子，为何要穿白色？”

    “他做杀人的刀，玄血暗涌，我便做冬日的雪，净他心头。”

    风又轻柔了几分，玉手轻抬，堪堪插上一支精致步摇，宫里骤然轰乱，殿外婢女惊慌声不断，季枝手里的玉簪忽的落地，断口参差。

    门被用力推开，季临神色焦急，牵起她的手就跑，“燕醉识反了，我和父皇定然拼命送你出宫。”

    张口却无言，季枝只一个劲的摇头，风吹动步摇打在脸上，她挣开季临的手跑向宫外。周围俱是黑甲士兵，汹涌而入，只有她一身白衣，凄惨的格外显眼。

    威武的宫门大开，四马并立，燕醉识坐在马上，目光冰冷，毫无往日温情可言。

    “十一，怎么会？”

    季枝拼命摇着头，发鬓凌乱，头饰悉数掉落，雪花落在身上，鼻尖通红，裙摆被沿路的鲜血染红。

    马上人转头看了一眼旁侧的盛絮，缓缓收了收马绳，自归来后第一次看向季枝，“公主亡国之际，不去看一眼自己的亲人吗？”

    “燕醉识，你为君之日，是我亡国之日。”

    “季枝，下辈子别那么好骗。”

    雪花掺着泪水，彻骨的寒，耳中充斥着满宫的刀剑声，明明方才还白净的雪地已变得猩红，凌乱的脚步破坏了一切，灯笼较之往日似又红了些，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倒地，生前还拼命喊着:“公主，快出宫……”

    脚边的剑，通身血红，季枝低头捡起向马上的燕醉识走去。

    “公主——”一身凄厉的叫声怔住了她前进的脚步，季枝复又跑回宫中。

    糯糯躺在血泊中，周遭是红色的雪地，伸手努力够着季枝，“公主，奴婢杀一个人，公主出宫的机会就多一分，可惜奴婢只杀了一个。”

    虽满身伤口，糯糯仍咧嘴朝着季枝笑，“公主一定要好好活着，替奴婢看看宫外的风景。”

    怀中人的温度逐渐褪去，鲜血上涌顺着脖子流下，季枝胡乱的擦着糯糯脸上的血，手上染上触目的红，“不要，糯糯，你马上就可以出宫了，我放你走，马上了……”

    坤銮殿处最是血腥，禁军的尸身里里外外数不清，木门紧闭，但从外仍能清晰的看到落在纸窗上的血痕，逐渐遍布整扇门。

    双手颤抖，不经控制，小心的捅开窗户纸，皇上的话语未掀起一丝波澜，燕醉识亲手举起剑落在一朝落魄的皇上脖颈处，“老皇帝，承蒙信任。”锋利的剑刃深入皮肉，不宵片刻，一国君王落了土。

    眼中模糊，季枝什么也看不真切，殿中人离去时，并未关注她，跌跌撞撞奔到殿中，只闻几缕微弱气息。

    “阿临，这孩子注定与我们无缘。”林知兮依偎在季临怀中，腹下鲜血不断。

    季临也同样奄奄一息，头放在林知兮脖子上浅笑，“下辈子，我们早些与他相遇。”

    门外战火燃烧，烧起的烟尘涌入上空。门内的季枝声音发抖，“皇兄，皇嫂，都怪我，对不起，对不起。”

    两人闻言俱是温柔的笑笑，季临道:“枝儿，皇兄安排了丰敬，他会送你出宫。”

    季枝亲眼看着两人闭上眼，身子不由得发软，手腕被迎来的殷绝不由分说的拉起，她知道殷绝想送她出宫，可这宫里上万条性命都永生永世留在了这里，她有什么资格踏着这些性命心安理得的活着。

    追来的士兵不少，殷绝拽着季枝，应付的吃力，两人身上俱受了伤，季枝手臂上的刀口遍布整个小臂，霜白的衣袖红的娇艳欲滴，胜万千红绸。

    身边奔跑的殷绝忽然不动，口涌鲜血，喷化了眼前本就脏乱的雪地，季枝转头看去，只见燕醉识坐在马上，手中的弓箭尚不及放下，眼中似乎已有胜利者的运筹帷幄。雪又大了几分却盖不住宫里的血光，殷绝躺在季枝怀里分外安心，大雪染白了他的发，眉眼空前温和，伸手擦掉季枝脸上溅上的血滴。

    “小枝儿，下辈子嫁我可好？”

    眼中人泪意愈加汹涌，落在他的脸上有些温热，他轻笑着擦掉，“别哭，哭化了我心里的雪人就不好了。”

    “阿绝的雪人永远化不了。”季枝拼命揽着周围的雪，堆雪人的动作停在半空，殷绝嘴角挂着笑意垂下了手。

    缓缓支起身子，季枝不甘示弱的扬头看向燕醉识，“人生若如初见，我绝不会多看你一眼。”

    “沁华宫，公主最后一地。”

    宫内较之其他地方整洁些，皇后宋氏未着粉黛，也没有一件首饰，着素衣神色淡然的躺在地上，几月的时间不见，宋氏沧桑了许多，原本富丽堂皇的宫殿也尽是萧瑟，各处都落着薄薄的灰尘。

    季枝已经落不出泪，脑中浮现出过往种种。

    “曾经白雪淋头、灯下漫步、宴上相视、树下缠绵，温情种种，都只是为了今日，是吗？”

    宫中安静下来，燕醉识的兵整齐排列，万千惨象一览无余，季枝看见了墙角万箭穿心的丰敬，看见了腹中数刀的季悦，看见了被钉在墙上的季清，看见了身首异处的魏嗣……

    “从你我第一面开始到如今，只有此刻才是真正的燕醉识。”冰冷的声音寒过雪天，穿透季枝的灵魂。

    剑刺入心口，是刻骨铭心的痛，鲜血顺着剑身流到燕醉识手上，温热的触感让他的手不禁轻颤一下。

    “燕醉识，你薄情寡义，终其一生，将无所爱。”

    漫天大雪落下，季枝眼前的人还如初见时好看，是只一眼就能陷入的长相。她嘴角挂着笑，笑她荒唐一生，笑她痴心错付，笑她的愚蠢下埋着的万余性命……

    身子渐渐倒地，雪花落在眼中冰凉。

    雪地里的季枝，红衣似火，染红了周遭一切，大雪逐渐盖住她的身。

    戏水浮生意，心寄凡情。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