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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湖南的农历新年很热闹。从农历正月初一开始“拜年”,走亲访友,喝酒聚会,马不停蹄,酒席一顿接着一顿。湖南有句俗语“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走四方”,讲的是拜年的规矩。一般来说,初一这天,是儿子给爹娘拜年,初二呢,女婿要拎着年礼去老丈人家里,过了这两天,就可以去拜访其他的亲朋好友,七大姑八大姨了。规矩大体是这样,但现实中大家会根据自己的时间,亲友距离的远近而便宜行事,灵活安排。

    晓芳总是在初二这天去外婆家拜年,二十八年来年年如此。

    外婆家在隔壁刘家村,离晓芳家所在的林家村不远,走路大概四十分钟左右,村里修了水泥路后,骑摩托车过去更快,不过十来分钟。无论是步行走小路,还是骑摩托车走村道,都要经过一座桥。桥架在一条小河上——湘江的一条小小支流。桥上面是不过人的,只有火车轰隆隆地呼啸而过。新修起来的高速铁路不经过这边,也分走了大部分的客运,可这座桥历来属于交通主干道,上面的火车依旧来来往往,十分繁忙。

    小时候路过这里,爸妈大多数时候要给晓芳捂住耳朵。小姑娘的脸蛋儿藏在大人温暖的掌心,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桥上一闪而过的火车。火车厢有许多不同的颜色,绿色镶着一抹黄的是慢速列车,红白相间的则是快的,而灰扑扑没有窗户的车厢是用来拉货的。火车头造型冷硬,看上去总是威风凛凛。晓芳每每看着出了神,突发奇想:会不会有一个车厢突然掉下来,撒一地糖果在她面前,或者火车忽然停住,走下一群小朋友,要来跟她一起玩耍?

    走小路去外婆家,从桥下经过后不久,就要爬一段高高的河堤——大约有三四米高,而且陡峭,晓芳每次爬上去都要弯腰撑着膝盖歇息一会儿——气都喘不匀了。

    河堤伴随着小小河流弯曲绵延,一眼望不到尽头。外婆家就在不远处的河堤旁。站在河堤上,远远地就能看见外婆坐在家门口,不时往这边张望。晓芳妈妈看见了自家八十几岁的老娘,激动地跟晓芳说:“这是知道自家女儿今天要回来,老早就在等着哩!”说着就红了眼眶,声音哽咽,“这世上还是老娘心疼我……”

    晓芳理解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或许是她还太年轻吧。但是她木着脸,不作声。如果换作是她的妹妹林霏雨在这,必定要黑着脸打断:“大过节的嚎什么嚎?唱戏呢?存心不让人好过!”

    晓芳远远地喊外婆。八十几岁的老太婆,耳朵却好使。等她听见了,便撑着搭在椅子旁边的拐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从兜里摸出一串鞭炮,哆嗦着手点燃了往屋前空地上一甩。鞭炮噼里啪啦炸开,腾起一阵青烟,一股硫磺味儿随风飘荡,地上扬起一滩红纸碎。

    红纸碎里可能藏着没炸完的鞭炮,晓芳小时候扒拉过,整理一下黑色的引信,用打火机点燃了,还能炸起来。

    对于农村小孩子来说,放鞭炮是过年最期待的事情,甚至远胜于收红包,因为收了红包,多数要用来买烟花和鞭炮玩儿。

    而大人,过年的时候除了在餐桌上喝酒吹牛,就是打牌。湖南普遍玩一种叫做跑胡子的纸牌,长条状,约扑克牌的三分之一大小,上面不印阿拉伯数字,印的是汉字一到十的大小写,规则灵活多变,三人或者四人一起玩。过年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在玩这种字牌。

    进屋寒暄了一阵子,舅舅犯了牌瘾,喊打牌,数了数发现人头不够——舅妈不打,要准备午饭;晓芳也不打,对这个从来都没什么兴致;表哥夫妻俩带着孩子去老丈人家拜年去了;只剩下舅舅跟妈妈兄妹俩。牌摊子凑不起来,悻悻作罢。

    他们只好在客厅里围着桌子烤火。客厅大门半掩着,桌子置于门后,桌上摆着待客的各色茶点果子。舅舅跟妈妈聊些家长里短。外婆坐了一会儿,去灶头帮舅妈烧火去了。晓芳眯着眼,下巴搁在桌子上,手脚藏到厚厚的花布烤火桌罩里边儿,电炉子烘的全身暖暖的,昏昏欲睡。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谈笑声。舅舅和妈妈从门口探出头去。

    “这不是刘运年吗?”妈妈疑惑地问,“他今年在家过年?”

    “是的唉。这么多人,这是要去干嘛?”

    话刚说完没一会儿,晓芳就看见舅舅腾地一下站起身,朝妈妈惊呼:“呀!这是要来我们家!快!赶快!去放鞭炮!”

    舅舅抄起桌上的一包烟快快地迎上去,匆忙间又扭头朝厨房里高声呼喊,叫舅妈赶紧出来。

    眼看有客来,晓芳也不好懒洋洋没骨头似的缩在桌子旁了。她站起来,双手揣进口袋,静静地站在门后打量外面的客人。

    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被几个人簇拥着,黝黑的脸上容光焕发,穿着考究,头发用发胶打理得根根分明,左手腕上精致的手表,以及无名指上金镶玉的戒指格外醒目。

    男人伸出右手,舅舅激动地双手握住:“哎呀!刘老板!贵客!贵客!”接着又哆嗦着递出烟,却被男人伸手挡了挡,“老兄莫客气。新年好!”说着跨过门槛往屋里走,边走边问,“我伯娘呢?我来给她老人家拜个年。”

    外婆慢慢从厨房挪了出来。男人身后一位年轻人大步上前,往外婆手里塞了个红包:“奶奶新年好!祝奶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屋外鞭炮声响起。外婆说了什么,男人又附和了几句,晓芳听不太真切。她安静地立在门后角落里,模糊自己的存在。

    鞭炮声还没响完,舅妈的茶才泡到半中间,这一行人就匆匆告辞离开,不作半分停留。如同屋外的那条河流,波浪哗啦啦涌上来,又“唰”地一声急急退却。

    屋子里激动的情绪仍在延续,久久不能平息。舅舅第一时间打开外婆的红包,数了数,六百块。

    “喔唷!”妈妈惊呼,“我们这是隔了多远的亲戚呀,怎么还这么客气!”

    “哎,不是这回事儿。”舅妈打断晓芳妈妈的话,“他这是村里每个老人家都发过年红包。你没看见村支书和主任都跟着吗?每年都有!以往都是放在村支部那里,自己去领。发了好多年了!”

    “啧啧,真有钱!”妈妈感叹。

    “那可不!新农合刚开始交的那年,很多人搞不清楚,不愿意交钱,全村的钱都是他一个人出的!”舅妈补充道。

    舅舅长吁短叹:“你说这人运气怎么这么好?九几年的时候我跟他一起去广东打工,他家穷得连一张火车票都买不起,买的站台票混上去的。你看如今,人家当大老板了,我们还在干苦力。真的是人比人,气死人。”

    舅妈在他背上拍了一把,笑眯眯地说:“你再加把油嘛!我还等着做老板娘子呢!”

    “去喊你儿子加把油,我感觉你做老板的娘老子还是更有希望一些。”舅舅扭头回了她一句。舅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

    大家笑了一阵子。舅妈搓搓手,钻厨房去了。舅舅和妈妈挪开桌旁的椅子重新落座。

    “刚才那两个年轻人是谁?”晓芳妈妈问。

    舅舅掰着手指跟她细数:刚才一共来了六个人,刘运年和两个村干部,还有一个跟刘运年年纪差不多的男人,是他的嫡亲弟弟,兄弟俩感情很好。自从哥哥发了财,就一直跟在哥哥身边做事,日子也过得不错。那个拿红包的年轻人是刘运年认的干儿子,另外一个年轻的是他的亲儿子。

    “他这个干儿子看着倒是蛮机灵。”妈妈评价道。

    “那是,脑子灵活得很,是个大学生哦。当年上大学就是刘运年资助的。”舅舅讲到这,叹息了一声,“可怜!那么小他妈妈就跑掉了,他爸爸成天打牌喝酒,不出去打工,平时在周边做点零碎的事情,挣不了几个钱。好在刘运年帮了他一把,不然哪里念得起书哦!好好的一个孩子差点就被耽误了。”

    妈妈瞪大眼,恍然大悟:“哦!他就是刘春田的儿子呀!啧啧!竟然也出息了!”

    “对呀,就是他!你看他如今一表人才!”

    “结婚了吗?”妈妈边说边看了晓芳一眼。晓芳皱着眉头翻了个白眼。

    “还没有。”舅舅看到了晓芳和妈妈的眉眼官司,转过头对晓芳说:“别嫌我们老人家烦。你是该结婚了,二十八岁的年纪不小了。你……”

    “啊!”晓芳突然大叫一声,打断舅舅的话,“好香!我去看下舅妈做什么好吃的。”

    说完若无其事地往厨房去了,全然不顾身后兄妹俩干瞪眼。

    晓芳母女要回家的时候,舅舅提出骑摩托车送她俩。晓芳万分不情愿。数九寒天,光站在河堤上,那风吹得跟刀子割脸一样,生疼。坐摩托车?怕不是疯了。舅舅径直拿来一床厚棉被往摩托车上一盖,前后理了理,原来是件挡风罩子。晓芳还在抗拒,妈妈已经坐在车上朝她招手:“快点走,你妹妹等下又在家里骂人了。”

    摩托车沿着长长的河堤一直往前开。河堤旁的房屋田地迎面而来,又陆续退却。冬天的河岸总是灰扑扑的,像蒙着一层尘土,寒风肆虐,一片萧索暗淡的景象。不像春天,温暖湿润,绿草堆里一簇不知名的小花迎风招摇,生机勃勃。冬天只剩下枯黄灰败的草堆,瑟瑟发抖。

    晓芳紧紧扯着帽子裹住脑袋,寒气却无孔不入。她吸着鼻子,扭头看向远处的河面。天气有些阴沉,辽阔的河面,笼罩在一片灰蒙蒙中,格外地寂寥。像一位老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你,不说话,岁月的苍凉,沿着深陷的眼窝,满脸沟壑蔓延开来。

    晓芳小时候很喜欢去河边玩,在沙滩上堆城堡,翻找奇特的鹅卵石,或是小螃蟹小虫子之类的生物。直到一个风暖云轻的春日下午,她在沙滩上撞见一具尸体——被河水泡得惨白发胀的尸体,压断了几株野生的黄色油菜花。她吓得跌坐在地,不能动,不能叫,瞪直了眼。

    外婆过往念叨的“落水鬼”有了具体镜像,晓芳再也没有靠近过沙滩一步。

    如今晓芳这段记忆已经有些模糊,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妈妈偶尔提及,只说当年请道士为她做了一场法事驱邪,以及她和外婆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照看了她好长一段时间。至于当年那个投河的苦命女人,却再没听人提起过。

    长长的堤岸伴随着河流,忽然往左拐了个弯。不远处横跨河面的铁路桥,像一个暴脾气的汉子,没耐心陪着小河迂回曲折,直直地向前冲去。

    摩托车哒哒哒地轰鸣着,从桥下穿过。“你们看!”舅舅忽然扯着嗓子喊,“前面那栋屋子就是刘运年家!”

    那栋屋子格外醒目。与周围房屋截然不同的宏大规格,华丽的石材雕花,厚重的罗马立柱,以及屋前屋后精致的园林绿化,让其成为鹤立鸡群般的存在。就好像有人变了个戏法,不知从哪里凌空搬来了一座豪华庄园。

    “那屋子里更豪华呢!”舅舅还在絮叨,“听说跟五星级酒店一样,还铺了地毯!”

    这么夸张?晓芳倒是去过一次五星级酒店,印象深刻。大堂里光滑冷硬的墙面与地板,鉴照人影,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前台穿着合体精致制服的服务员,优雅地向她微笑,竟让她无端生出了些许局促与紧张。

    眼前这个屋子里也这般的华丽与冰冷吗?晓芳有些许好奇。

    “你进去看过吗?”妈妈问。

    舅舅满怀憧憬地说:“还没有哦!以后有机会要进去看一看,参观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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