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这天早上，晓芳起床从楼上下来，循着香味儿钻进厨房，往灶头上面扫了一眼，马上开始嚷嚷：“又吃剩菜！早跟你说了年夜饭不要做那么多！”眼瞅着妈妈咬牙切齿，手上高高地扬起铁铲，晓芳麻溜地“滚”出了厨房。

    屋前屋后转了一圈，到处是瓜子花生壳，糖果糕饼袋，以及鞭炮红纸碎。按习俗，初一这天不能扫地，怕动了“财气”，初二赶着去外婆家，也没功夫扫。晓芳拿起扫帚，准备扫地。扫帚被她舞得大开大合，豪气万丈，恨不能就地表演一套王霸（八）棍法。

    “芳芳！”

    晓芳扭头看见院子拐角处的林秋果，只见她穿着棕色斗篷披肩羊绒大衣，头戴一顶黑色毛呢渔夫帽，精致的妆容上那一抹烈焰红唇格外耀眼。

    “靓妹，打扮这么漂亮，去见心上人呐！”晓芳拄着扫帚笑嘻嘻。

    “滚！”得，红唇轻启，淑女气质全无。

    “果果来啦！快进屋坐！”晓芳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来，招呼林秋果，又吩咐晓芳去放鞭炮。林秋果礼貌地问新年好，大方得体地应答，瞬间切换成了那个“别人家的好孩子”。

    招呼林秋果在客厅桌子旁坐下后，晓芳拿起一挂鞭炮，点燃了扔到屋外的墙角，撇着嘴想：好了嘛，刚才这地算是白扫了。

    晓芳挨着林秋果坐下，从果盘里拿起一颗苹果要给她削，却被冷酷地拒绝了——林秋果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我去！难道你今天都不打算吃东西了？”晓芳嚷嚷，然后又凑近过去，仔细瞅了瞅她的嘴，“啧啧，不错！还是我有眼光，陪你选的这个色号，简直绝绝子，太好看啦！”

    姐妹俩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

    “果果，吃过早餐了没有？要不要在阿姨家吃点儿？”晓芳妈妈堆着满脸笑，和蔼可亲。

    “不吃了，阿姨。我等芳芳一起去县城呢。”

    晓芳扭过脸，面无表情地瞪她：“我什么时候答应你去县城了？”

    “昨天晚上我给你发信息了呀！”林秋果拔高音量。

    “我答应了吗我？”晓芳咄咄逼人。

    林秋果心虚了那么一丢丢，揪着晓芳的衣角，开始撒娇：“好芳芳，你陪我去嘛！反正你在家也没事，陪我去玩嘛！我一个人去好无聊的！”

    “停，停，停！”晓芳冲她摇摇手指头，“我不去。我自己的同学会都没兴趣参加，你的同学会我去凑什么热闹？”

    “没让你参加我的同学会呀！”林秋果凑近了她，抱着她的手开始利诱，“我打听过了，那个酒店门口新开了一家网红奶茶店，你去那里等我就好了呀！我请你喝奶茶！”

    “这么有诚意，劳烦你带一杯奶茶回来给我喝，谢谢！”晓芳依旧不为所动。

    “你不陪我去，万一我在酒店里喝醉了怎么办？”

    “女孩子家家，喝什么酒？！”

    “大家都喝，就我不喝吗？！”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晓芳妈妈打断了一下：“那个，芳芳，你去一趟县城吧。顺便买点儿饺子皮，剁点儿肉，半肥半瘦的那种。年前包的饺子不多了。”

    “镇上集市都还没开，只有县城大超市里有的卖。”晓芳妈妈掐着手指算给晓芳听，“你看，你今天买回来，明天包好冻一晚，后天你们回广州上班就可以带上了。”

    晓芳没话说了。林秋果大喜过望，笑嘻嘻地推着晓芳上楼换衣服。

    路过妹妹房间，晓芳敲了敲门：“霏霏，起床了没有？快点去吃早餐！”

    “知道了！”半晌房里回了一声，满满地不耐烦。

    “我要去一趟县城，你有没有什么要我带的呀？”

    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回应。晓芳只好讪讪地走开了。

    买完饺子皮跟肉馅儿，林秋果亲自把晓芳送到奶茶店，特殷勤特狗腿地买了晓芳想喝的奶茶。临走前反复交代要等她散场来找，不能一个人偷偷回家，否则翻脸。晓芳现下还没翻脸，白眼却翻得眼皮都快抽筋了，推搡着让她赶紧滚蛋。

    这家奶茶店应该是新装修的，干净、明亮，桌椅吧台都是简约现代的风格，挺有格调。这时候客人不多，安静，店里播放的背景流行音乐都能听清楚。晓芳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把装着饺子皮肉馅儿的红色塑料袋塞到桌子底下，接着掏出手机，准备刷刷剧打发时间。

    “咚咚！”有人在桌子上敲了敲。晓芳抬头，看见对面坐着的男人，愣住了。

    “新年好呀！林晓芳同学。”男人满脸微笑，问候里透着一丝调侃，“不认识我了？”

    晓芳当然认识他。昨天不是刚见过面么，家里大人们还夸他“一表人才”呢。面前这个斯文清秀的男人，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银色金属边框的眼镜。印象中昨天他穿着挺括利落的深蓝色毛呢长大衣，一副商业精英的模样，今天则在米色卫衣外面罩着一件蓬松的黑色亮面短款羽绒服，看上去年轻时尚。

    “不是……刘文杰，新年好！好巧！你怎么在这？”

    “巧？你觉得巧吗？你家里人没跟你说清楚哦？”

    “说什么？”晓芳迷糊了。她看着面前刘文杰贱兮兮的笑脸，后知后觉地想到，难不成又是安排好的相亲局？

    ……

    可恶，又上了妈妈和林秋果的当，被她俩合伙诓过来相亲了。晓芳心里气得牙痒痒，面上却不知作何反应，“我我我”了半天后，只能尴尬地打哈哈。

    “吓了你一跳？”刘文杰看上去倒是一点都不尴尬，他自来熟地拉开晓芳对面的餐椅，一屁股坐下来。只见他清了清嗓子，十分油腻地抚了抚鬓角：“林同学，看看你面前的这位帅哥，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考虑一下？”说罢还做作地WINK了一下。

    “不考虑。”晓芳咧嘴接了一句，心里松了一口气。他这一通耍宝，看样子也没那个意思。

    “昨天在你舅舅家就看到你了，匆匆忙忙，都没来得及打招呼，实在不好意思。刚好有人牵线，我想着一定要过来当面跟你道个歉，顺便咱们老同学聊聊天。”刘文杰解释了一下，接着一边扫餐桌上的二维码，一边问，“这家奶茶味道怎么样？有没有推荐的？”

    认真说起来，他们并不算老同学，只是同一个学校同一届的高中校友。刘文杰在一班，晓芳在四班，林秋果今天参加的，是二班的同学聚会。

    他俩在手机上划拉菜单，认真地讨论了一会儿奶茶。晓芳忽然觉得这场面有些恍惚。她端起奶茶喝了一口，试探地问：“你来县城还有别的事吗？你们班同学聚会？”

    “没有啊。”刘文杰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眯着眼笑得像只狐狸，“在家无聊，出来找老同学聊聊天呀！”

    我信你个鬼哦！晓芳心里狐疑，却不得不打起精神跟他周旋，烦得要死，恨不得立马把林秋果这个害人精抓过来打屁股。

    “看来你很抵触相亲。是有男朋友了吗？”

    嗯，什么意思？以退为进？晓芳心里拉起了警报。她瞥了他一眼，不说话。刘文杰连忙赔笑：“是我冒犯了，对不起，我不问你了。”

    “你大约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吧。”刘文杰毫不介意地聊起了自己的事，“我起初并不反对相亲，这也算是一种简洁高效的结识异性的方式。但是，别人给我介绍的时候，总是说‘你看你家里这个条件’，就好像我比别人低一等，别人答应跟我相亲就是天大的恩赐。我心里觉得不舒服，可有时候碍于情面，又不得不敷衍一二。”

    晓芳深有同感。与其说是相亲，倒不如说是一场谈判，条件先摆上桌，谈的拢就签合同，谈不拢换下一家。晓芳想起在美剧里看到的一个英文单词“Life Partner”，是不是翻译成“家庭生活合作伙伴”？中文有句俗话叫做“搭伙过日子”。会不会这才是婚姻的本质？

    晓芳接过话茬，开玩笑似的说：“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今天也是来敷衍的？这个介绍人是谁啊，面子这么大，连刘总都不好拒绝？”

    “没有没有！”刘文杰打了个哈哈，转而扯起了其它话题。

    晓芳自认不是什么圆滑的个性，按自己以往的脾气，早就不耐烦坐在这了。可这个刘文杰，进退有据，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一个合适妥帖的范围内，并不过分热络，也不会显得冷漠生疏。晓芳左右眼下无事，跟他聊了许久，就当打发时间了。只是晓芳一直觉得怪怪的，刘文杰跟她其实并没有那么熟稔，没必要特意跑来跟她闲聊一通吧？他在家真的这么无聊吗？

    林秋果冲进店里的时候，晓芳立马起身告辞，刘文杰也站起身来，说：“我也要回去了，搭我的车一起走吧，顺路。”

    晓芳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林秋果已经兴高采烈地嚷嚷“好呀好呀！”，显然对眼前的状况了然于心。晓芳笑眯眯地凑到林秋果耳朵边，咬着后槽牙小声说：“回去跟你算账！”

    “我的车不在这，我让朋友把车开过来。”刘文杰跟在她俩身后，走出奶茶店。

    一辆黑色的奔驰在奶茶店门口停下，挂的是广州的牌。刘文杰上前一步拉开后车门，林秋果清脆地说了一声“谢谢”，先一步上了车。待晓芳也上了车后，刘文杰拉开前面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扣好安全带，刘文杰扭过头来，说：“给两位老同学介绍一下我们今天的司机，刘波同学。”

    坐在驾驶位上的男人转过脸来，笑着说了声“哈喽”。晓芳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她此时如坐针毡，MD，想跳车。

    “哇！这不是浪爷嘛！”林秋果大呼小叫，叽叽喳喳，“浪爷浪爷！你知道吗？刚刚我们班同学会还说到你了呢！好几个男同学都说要找你喝酒！你今天怎么不去呀！”

    事实上刘波是四班的，自然不会去参加二班的同学会。尽管当年他在学校四处呼朋唤友，出了名的财大气粗。十几年前一个小县城里，十七八岁的高中生，一个月几万块的零花钱，这在当时，多少同学想都不敢想。

    晓芳拘谨地靠在车窗边，扭头看向车外。驾驶位上的刘波也安安静静的，似乎在专心开车。林秋果和刘文杰聊得有来有回。林秋果向来是直来直往，天真烂漫的性子，刘文杰耐心十足，一路上看似随意，实则处处迎合，哄得她十分开心。

    临下车前，刘文杰顺利地加上了林秋果的微信。加完她的，又顺势来加晓芳。晓芳不好拒绝，只好掏出手机。刘文杰心满意足，扭头又叫刘波：“哎呦喂，浪爷，别愣着，来加一下两位老同学的好友。”

    林秋果豪迈地拍了拍驾驶座椅背喊：“来来来！浪爷你扫我！”

    晓芳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她，反思，要不然还是跟这个女人绝交算了吧。

    顶着三个人的视线，晓芳打开二维码，接着又咬咬牙点了接受。

    “芳芳，要不你把电话号码也发给他们吧，更方便联系。”

    好家伙，被她带进坑里，如今她竟然还打算在上头填土？！晓芳飞快地瞪了她一眼：“不用不用，微信就很方便。”

    从车上下来，晓芳长吁了一口气。没心没肺的林秋果，正挥手挥得起劲。晓芳把手搭在眉骨上方，眺望家的方向。天气还不错，晴朗的阳光下，白色的水泥路沿着山脚延伸。黑黢黢的群山，环绕着一大片广阔的水田，冬天的田地露出光秃秃的土黄色。这一切的景象，看上去跟十几年前并无二致。晓芳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远去的黑色大奔。白驹过隙，浮云苍狗，哪里会一样呢？早已物是人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