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叶漾打开外卖APP,买了换洗的贴身衣物。这一点比温水镇好。当时,她坐在海景房里,要是能随时点个大鲸啤酒的外卖会有多锦上添花。

    倒在床上,叶漾给郁森发了微信:「哪天回去?」

    郁森:「到家了吗?」

    叶漾:「这个平安是非报不可吗?」

    叶漾看郁森一直在输入中……

    她投降:「到家了。」

    郁森这才回答叶漾的问题:「我明天回去。」

    叶漾:「还来吗?」

    郁森:「来。」

    良久,叶漾不说话,郁森也不说话。

    叶漾把手机留在床上,去了窗边。

    所谓大城市的夜被灯光和污染蒙上一层膜,总是黑得不彻底。玻璃上映出她的脸,风尘仆仆得像是又经历了四季,细想想从和谈苏把酒言欢,到被蒋泽园的父母追到穷途末路,才是一晚上的事。

    门铃一响,是她点的外卖到了。

    叶漾打开门,是前台送上来的。除了一个纸袋装着属于她的轻飘飘的贴身衣物,前台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里面是一提易拉罐装的啤酒。

    叶漾房门关到只剩一条缝时,鬼使神差地顿住,听到前台按响了她隔壁房间的门铃,听到房门被打开,听到隔壁房间的客人接过塑料袋,对前台道了一声谢谢。

    京市……不是所谓的大城市吗?

    为什么郁森会住在她的隔壁?

    或者说,为什么她会住进郁森的隔壁?先来后到,大概率是郁森在先,她在后。说不定郁森每次从温水镇来京市,都住在这家不好不坏的酒店。她是今晚上了出租车后,司机问她去哪里,她不知道去哪里,让司机兜了几圈,随便找了这家两百块一晚的酒店。

    关上房门,叶漾去洗澡。

    酒精和干涸的雨水、汗渍轻而易举地被水流带走,心中的罪孽和污浊雷打不动。

    洗完澡,叶漾看到郁森在半小时前拨来视频通话。

    叶漾:「有什么话非要在视频里说?」

    郁森:「想看看你。」

    这话让人怎么接?叶漾二十八岁的身体里,恨不得装着一颗八十二岁的心,她想说看什么看?在温水镇摸也摸了,今晚亲都亲了,再看来看去你不觉得小儿科?

    叶漾:「洗洗睡吧。」

    这句话随便郁森怎么理解。可以理解为晚安。也可以理解为哪凉快哪呆着去。

    头发还潮着,叶漾躺下,关了灯。她早就和失眠和解了,并不忌惮清醒地度过漫漫长夜。只是这酒店的隔音会不会太差了?

    连郁森打开易拉罐的声音都挡不住。

    咔的一声,是金属拉环离开了它原本的位置。

    叶漾甚至能幻听到啤酒泛出泡沫的沙沙声。

    不多时,第二声咔,代表郁森打开了第二罐啤酒。喝得还挺猛……有借酒消愁之嫌。

    三罐之后,叶漾迟迟没等到第四声咔。他明明买了六罐,不知道是大彻大悟了,还是喝趴下了。

    凌晨两点。

    当叶漾以为全世界只剩她还没睡着时,郁森给她发来了微信:「没事。」

    叶漾对这两个字百思不得其解,把手机关了开,开了关,最后,还是给他回复了一个问号。

    郁森:「没事,试试你有没有把我删了。」

    叶漾手一滑,手机砸在了脸上。真有他的。大半夜不睡觉,怀疑她把他删了?他房间里要是有朵花,花瓣准要被他扯光了:删了,没删,删了,没删……

    郁森:「我明天回去。」

    叶漾输入:你说过了。

    她觉得他喝多了,健忘了。结果,没等她发送,他发来一连串的哭脸。叶漾坐起身,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所以他喝多了不是健忘,是撒娇?

    两行都还要拐个弯的哭脸,不是撒娇是什么?

    和他不好惹的长相怎么也搭不到一块儿……

    叶漾把输入的“你说过了”一字字删除,换了一句:「不是还来吗?」

    这是一句不折不扣的安慰了。

    郁森又回复了一个孤零零的哭脸。

    叶漾:「你喝酒了?」

    郁森发过来一张照片,六罐啤酒,是挑了角度拍的,看不出有没有开罐。

    叶漾:「喝了这么多?」

    郁森:「嗯。」

    这孩子喝了酒还挺要面子……叶漾有把握,他是在她对他说了“洗洗睡吧”之后才喝的,只开了三罐。

    叶漾:「睡不着?」

    郁森:「嗯。」

    这两年,有人对叶漾说失眠时,叶漾脑海中难免冒出“班门弄斧”这个词。但郁森不一样。一来,在温水镇,郁森让她睡了几个好觉。二来,这孩子今晚是因为她才失眠的。

    叶漾起身,穿戴好,给郁森拨了语音通话。

    郁森接通:“我要视频。”

    声音中带了醉意,比平日里的虚张声势多了胡搅蛮缠。

    “视频不可能。”叶漾在床边坐下,“你睡不着,我给你两个建议。第一个,我给你唱催眠曲。”

    郁森音量一下子大了:“哄小孩那种吗?”

    “哄小孩那种。”叶漾不仅能从手机里,还能隔着墙壁听到他嚷嚷。

    “我不要。”

    “第二个建议,你打电话给前台,问有没有按摩服务。”

    “按摩服务……”郁森过一遍脑子,“叶漾!”她要么把他当小孩,要么把他当动物。

    叶漾走向了房门:“再给你一次机会,催眠曲,要不要?”

    郁森贼心不死:“你开视频唱。”

    叶漾开门、关门,两步路而已,按响了郁森房间的门铃:“这么晚,有人找你?”

    郁森脱口而出:“找错人了。”

    “你问都没问,就知道找错人了?”

    “不用问。”

    “你去看看。”

    “我不去。”

    “开门。”叶漾挂断了电话。跟他就不能拐弯抹角。一声令下比拐弯抹角好使得多。

    叶漾堵住房门上的猫眼,听到郁森对着挂断了的电话喂了两声,消停了片刻,听到他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房门前,又消停了片刻,十有八九是看了猫眼。只能看到一片黑,他反倒刷地一下打开了房门。

    叶漾的穿戴和几小时前一样,灰色圆领衫的下摆扎在藏蓝色阔腿裤的裤腰里,棉麻的质地,松松垮垮,看不出有多瘦,也看不出有多软。

    但郁森知道她比看上去瘦得多,也软得多。

    郁森穿着一条黑色运动裤,上半身光着。

    叶漾在温水镇的最后一晚,留郁森睡在身边,甚至用手“帮”了他一次,都没让他脱衣服。这是她第一次直截了当地看他健硕的肩,胸肌和腹肌在吸睛的程度上鹬蚌相争,反倒让腰线渔翁得利,手臂上的肌肉比她以为的更大块,是令她后怕的程度——她在温水镇没少作威作福,她能安然无恙地离开是他慈悲为怀了。

    “去把衣服穿上。”叶漾把郁森看了一遍,再让他去穿衣服也来得及。

    毕竟他石化了一样。

    郁森折回去拿了T恤套上,没头苍蝇似的收拾着房间。他是爱整洁的人,房间明明没什么好收拾的。

    只有一把椅子,在落地灯下,茶色玻璃的圆形茶几旁。叶漾坐下:“我跟你讲过男孩子也要有自我保护意识,你当耳边风?”

    猫眼被人堵住了,他还敢开门?

    郁森喝了酒是不一样。虽然平日里他也不是叶漾的对手,但总能凶两句,发发狠。这会儿他犯了错似的站在窗帘边:“你来做什么?”

    “我来给你唱催眠曲。”叶漾有条不紊,“但我先声明,我住在你隔壁,是巧合,我知道我住在你隔壁,也是巧合。”

    在郁森消化这两个巧合时,叶漾扫一眼圆形茶几上的六罐啤酒。

    果然,只有三罐被打开。

    郁森自知无伤大雅的谎言败露,往窗帘里躲了躲,只露半张脸在外面。

    “去躺下。”叶漾用下巴指了一下床。

    郁森的眼中闪过警惕。

    她好言好语:“你让我开视频唱催眠曲,我人来了,面对面给你唱。”

    他还在一点点往窗帘里钻。

    “你喝了酒……”她对他用激将法也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会变小哭包是吗?”

    他刷地掀开窗帘,健步如飞,赴死一样重重地倒在了床上:“你闭嘴。”

    “闭嘴怎么唱?”叶漾从椅子上起身,来到床头,关灯,再抻了被子,并不越界地往郁森身上一搭。

    没碰到他。

    却还是被他警惕地擒住了手腕。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是防着她?还是想对她怎么样?要防着她,他给她开门的时候就功亏一篑了。要对她怎么样,他少说还得磨练个三五年。

    “我知道睡不着觉的滋味,”叶漾对郁森把话说得一清二楚,“我来,是来让你睡觉的,没别的。”

    郁森松开叶漾的手腕:“你不用给我唱催眠曲。”

    “你听过我唱歌吗?”

    “没有。”

    “好听的。”

    “好听也不听,你坐在这里就行。”

    “行。”叶漾把椅子搬到了床边。

    郁森背对了叶漾。平日里,他酒量没这么差。今晚,是叶漾这个“害人精”的处境、是他和她每一场相聚和离别的匆匆,是他被她夺走的初吻——说她夺走,总好过说他献上,种种混乱让他滴酒未沾的时候都头昏脑胀,随便喝一喝只会以卵击石。

    睡着后,郁森从背对到面向叶漾。

    叶漾看他不管朝哪边,都把手臂垫在枕头下。这大概是他惯用的睡姿。她留他睡在身边时,难为他一整夜直挺挺地面朝上。

    叶漾没急着走。

    她给谈苏发了微信:「有人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凌晨两点半,叶漾不怕吵醒谈苏。这两年,她们早有了默契。谈苏让叶漾睡不着的时候,随时找她。叶漾让谈苏每晚把她设置为“消息免打扰”,她不怕吵醒她,才能随时找她,畅所欲言。

    谈苏没有回复。

    叶漾:「他问我有没有小孩。」

    几小时前,郁森问叶漾这个问题时,叶漾只觉得他有毛病。没想到有后劲儿。没想到夜深人静,她的鼻子像被人闷了一拳,一阵阵发酸。

    毋庸置疑,她对郁森没有男女之情。

    她早做好了这辈子只爱蒋泽园一个人的准备。结婚时,她是这么想的。蒋泽园走后,她更是这么想的。

    但郁森这个“有毛病”的问题,冷不丁在她心防上凿了一个洞——不是打开门,不是推开窗,是不走寻常路地凿了一个洞。

    让她觉得自己有被好好对待。

    似乎……她有权得过且过,有权对他乱来,乱来后拍拍屁股走人,他也有权认真地调酒、认真地玩橡皮泥,认真地考虑他和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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