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疯

    天子已经许久未曾见那个叫秾秾的女子了。

    自上回书呆子发烧昏迷至今,已经过去许久,期间他又往书呆子身上附了几回,第一回是在书呆子的学舍中醒来,他透过月色中的井水,见到了书呆子俊秀苍白的这张脸,也知了他大名为瑜生,云州府金诚县人士,来自一个乡下的农家。

    第二回第三回乃至后面几次,都是在书呆子夜间熟睡的时候,他从他身上醒来。

    他的心情从一开始的怒而不解逐渐过渡到现在的习以为常,只是书呆子极是无趣,日常便是从学舍到学堂两点一线,整日待在学府中念书,不管在哪儿都捧着一本书看,哪怕偶尔出门,也是为了去书店交还自己所抄的书,是个从里到外不掺杂一丝水分的正经书呆子。

    天子承认他先前的看法过于片面,竟认为这书生满脑子都是考头名考案首是狂妄之人,但他附于他身上多次才了解。

    书呆子之所以会如此盼望考得好成绩,只为减轻家中压力,拿到府学入学资格,以及官府发放的每月几两廪银。

    他也非没有自知之明,眼高手低的狂妄之人,相反他学识扎实,但凡所看的书都从里到外吃透了,能倒背如流了,才会放下,即便这样,也时常拿出来温故而知新。

    夫子讲课,他总是如饥似渴,学堂里听了,回来学舍屋里,还会自己再温习数遍,写出感想,兴致上来也会写几篇策论,让夫子过目。

    他以案首之名考入府学,亦不曾懈怠,每日读书至夜深,早上又早早起来读书,为了有个好身体念书,还加入了同窗的舞剑大队,只是这书呆子一点武学天赋都没有,时常用那柄木剑戳伤自己,同窗便不敢让他继续让他,让他赤手空拳随便练练。

    站在天子的角度,这样的书呆子,科考若成,当官必定是个好官,不是那等夸夸其谈,空有其表内里败絮的官,他自是欣赏这样务实上进于学问上还颇有灵气天赋的,只是他不知为何,即便对书呆子改观,仍不觉得如何喜欢他。

    细想,真是丁点好感也无。

    但为何如此,自己也琢磨不透。

    天子想不透便不想了,他身为帝王,不喜欢一个人还需要理由?

    只是倒也因此打消了要撤掉这个书生科考名额,暗箱操作的事了,既是误会,他皇帝老人家也并非不能容人之人,便让他去过千军万马,再投入他帐下卖命吧!

    天子发现,书呆子生活虽无趣,但他却活得极其充实快乐,甚至称得上甜蜜。

    他偶然发现书呆子置于床头里侧那个小小的木匣子,里面装着几封书信,信是从金城县老家寄来的,字迹从一开始的平平无奇仿佛十岁孩童学了一段时间,尚未练到的家,到最新一封,已初见风姿。

    这些每月未婚妻都会给书呆子寄来的信件,和衣物吃食等东西,成了小书呆子生活中唯一的乐趣与甜蜜,也是支撑着他每日用功念书,不曾懈怠的动力来源。

    天子冷眼旁观了许久,终是忍不住打开了木匣子,偷看了那个叫秾秾的女子写给书呆子的信。

    他看了最上面的一封,写的是,入了夏,家中炎热,好在不用太忙农事,每日一家在家如何如何,他娘准备裁布,让她给他做两身里衣换穿。

    “生哥,我素愚拙不已,亦鲜碰针线,虽努力向学,然若不堪,万莫不弃。”

    “听说,入夏府城炎热更甚乡下,你每日勤喝茶水,万莫偷懒,读书至戌时应睡,至多不过亥时。大夫所开药方,贴身存放,若有虚感,应煎服补身,如若发病,应尽快请医。”

    “不知何时见你,秾秾思之。”

    ……

    信中所说的做的衣服,应该会随着下一封信一起寄来,到时候书呆子一定又是一乐好些天。

    天子扯扯嘴角,拆了下一封信。

    下面一封是上月寄的,时间隔了大半个月,虽久,但府城与金诚县的距离一看,也是收了信不久便回了过来,不曾停歇。

    信中所写:“今日甚欢,收稿银首笔,不足半两,然欢心甚百两!书铺掌柜怪好,不曾问我来处,不曾问我谁写,我便以系生居士之名写之,每月寄信时捎带稿件至书铺……”

    “待至秋来,攒足路费,再来看你。”

    天子皱了眉,系生?心系瑜生?

    好个系生居士!

    又见到后面那句,“待攒足路费,再来看你”……

    满纸不过日常之言,却缀满了小女儿家点点滴滴丝丝入心的情意。

    纵使路长,亦不能阻。

    ……随后底下几封信都被他一一看完。

    又等了许久,约有半月还是一月时间,或是更久?天子记不清了,像是挺久的,才等到最新的一封书信。

    书呆子已经看完的信习惯性装入匣子当中,这夜他再从书呆子身上醒来,早已淡定习常,顺手翻翻身旁的木匣子,添了新的一封。

    看到上面叮嘱书呆子多看书,少看信,他幸灾乐祸地笑了声。想起前不久书呆子因遭人嫉恨,被打了一场,那时他隐隐也有所感,晚上时候跑到书呆子身上,才知道他真的被人揍了一顿。

    但见书信末尾:“夜深为修养深眠之时,莫做闲事。”

    天子皱眉想了想,假装无事关上小匣子。

    然后见隔壁床上的另一个书呆子也睁开眼睛,正看着他,满脸的无奈:“瑜兄,若是思念未婚妻,便将她接来府城,不可半夜不睡看她寄来的书信,当心又影响了新的舍友。”

    先前揍过他的同屋另一个学子已经被严令搬出去住了,搬来了一个新的学子,正在呼呼大睡。

    小郭先生嘘了一声,让他别惊醒他,否则传出去,“情痴”名声更不能听了。

    天子心虚了下,严肃点头。

    随后想起什么,伸手摸了摸书呆子穿在身上睡觉的里衣,料子算不上多么柔软,不过是最下品的棉布之料,给他做袜子都嫌粗糙。

    针脚亦是算不得细密,只是一想到,那双在病时将他大手握在手心里的手,一针一线缝成的这件衣裳,忽然也觉得软过云绫,好过宫里那些层层筛选出来的顶级绣娘做成的龙袍。

    他突生一股说不上来的烦气,忽然在床上滚了几圈,越滚越烦,这件里衣果真软过云绫,宛若将天上绵云穿在身上。

    那个会努力学做女红给未婚夫做衣裳、会做饭会照顾人、会在他病时抱着他偷偷掉眼泪、聪慧好学爱读书爱习字、会每月做些吃食写写信件往来不缀、会写话本子攒路费盼着来见未婚夫的小姑娘……

    她叫,秾秾啊。

    天子,翻滚够了。

    仰躺在狭小的木床上,盯着床顶,一动不动。过会儿,忽而笑了。

    ……

    隔壁的小郭先生,眼看着瑜兄发疯,见他终于停下来,松了口气,又见隔壁新来的那个同窗已经醒了,正惊悚地看着瑜兄。

    小郭先生捂了捂脸,完矣,明日又要传出疯话了。

    瑜兄,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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