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壑定定地看着李清瑶，似是要从她的眼睛里看出真假来。

    李清瑶不闪不避地回望过去，她不意外林夫人能在层层把控之下成功金蝉脱壳，在青岩帮这么多年，又早就有假死脱身的计划，林夫人自然有自己培植的势力。

    她是林壑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对林壑的了解也非常人能及，她既然走了，就有法子能够让林壑找不到。

    一片焦土之上，进进出出的下人们在打扫废墟，林壑长久地站立在其中，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淡淡的，一旁的下人们却都默契地连走路都避开他，显然在之前林壑才发过火。

    李清瑶决定离开，她和林壑今日的谈话并没有达成什么，对她来说却是收获颇丰。

    她清楚林壑和林夫人的来处，理清了青岩帮内部的几个派别，最大的收获还是得知林夫人成功出逃的喜讯。

    装疯卖傻不是一时之策，如果李清瑶这个伥鬼不合林壑的意，林壑保不准想回去重新奴役林夫人，林夫人走了，林壑没得选，只剩下李清瑶一个可以扶持的人。

    果然，在李清瑶抬脚离开的时候，林壑喊住她。

    “银鹤，我希望你回去可以好好想想，你本可以前途无量。”

    李清瑶顿了一下步子，没有直接回复他，给彼此留下一点余地。

    回到自己院中已经是月上柳梢头，李清瑶轻手轻脚地回到屋子里，顾旻拿着一卷书靠在软塌边上打盹，他养伤期间嗜睡，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李清瑶净手洗漱，她尽量放低了声音，可顾旻还是醒了。

    他懵懂地睁开眼睛，看见李清瑶就在眼前还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缓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刚才前头吵闹，说是大夫人那里走水了。”顾旻声音微哑，半边脸颊被压得红痕覆面。

    “我已经去看过了。”李清瑶坐在桌前，桌子上顾旻给她留了饭，放在夹层食盒里，端出来还带着余温。

    “热一热再吃吧。”顾旻想喊人，被李清瑶制住。

    “没冷，就这样刚好。”李清瑶紧赶慢赶扒了一口饭。

    见她这样，顾旻眼角眉梢漫上一丝笑意。

    他起身揉了揉酸软麻木的膝盖，站在原地许久才找回知觉。

    李清瑶注意到，问道：“怎么不去床上睡？地上凉。”

    顾旻只是在软塌边的地上铺了一条毯子，跪坐在上头，靠着软塌看书，困倦了久趴在那里睡一会。

    “怕自己睡得太多，晚上睡不着。”顾旻缓过来走到屋外，门口的小炭炉上咕嘟咕嘟冒着泡，漫出些鲜美的肉香。

    他将煨好的骨头汤端进来，给李清瑶盛了一碗。

    “汤是热的，喝点，别冷饭冷菜的吃伤了。”

    李清瑶眉头微挑，不知顾旻是从哪里变出来一瓦罐骨头汤，骨头汤煨得软烂，汤汁雪白，骨头酥软，轻轻一咬，粘连的肉就掉了下来，连骨头都可以咬烂，咀嚼在嘴里的事淡淡的骨头渣味。

    顾旻坐在对面看她喝汤，笑道：“你出门的时候我看小厨房里有骨头，想着这两日躺得人都懒了，也该略微动一动，就洗了一个瓦罐拿到我们屋子前煨着，可以看着炭火，你回来的时候正好，味道怎么样？”

    “挺好。”李清瑶喝了一口热汤，五脏六腑都被熨帖得舒服，方才和林壑说着你来我往的狐狸话，喝着茶，肠胃都郁结寡淡，膈应得李清瑶胃口都差了，现在被这骨头汤又治好了。

    有这么一个人夫在屋内也挺好，出谋划策还附带着贴心暖胃。

    李清瑶喝完一碗，才想起来问顾旻，“你吃了吗？”

    “医师说我要戒荤腥油腻，你喝吧，喝不完明早可以做馄饨汤底，下个骨汤面也不错。”

    顾旻和李清瑶不同，他身子底子本就不好，内里有亏，平日里饮食格外忌口，李清瑶虽然伤了，却正是需要这些荤腥恢复元气。

    香甜的骨头汤味道冲淡屋中的苦药味，李清瑶心慢慢安定下来——顾旻总是有一种能让人安静下来的魔力，他像是安神香本身，只要他在，慢慢地就能让一颗浮躁的心平和下来。

    李清瑶现下才腾出脑子，一字一句地在脑海中过着和林壑的对话，再捡了一些重要的和顾旻说了。

    顾旻静静地听着李清瑶在分析。

    “宝珠公主殉国的刚烈太有冲击力，所以我想，他们需要一个精神领袖，这个精神领袖必须是女子，她们都是宝珠，一代又一代，林夫人和我都不过是选中的个例而已，这样也能解释通，林壑最开始想要扶持李敬为下一任帮主，因为帮主和宝珠是两个位置，他没想到林夫人这里出了问题，被迫之下，我只能暂时身任两职。”

    “宝珠在这个整体中应该是被供养着，就像林夫人，要高高在上的位置，难以亵渎的气质，她是被捧着在上的，而帮主是执行者，无论是统一漕帮，还是说之后他们想要的复国大业，都需要帮主这个身份来执行。”

    “也就是说，大兖的旧人蛰伏在青岩帮里，林壑只是想用青岩帮达到他的目的，因此他才不执着于帮主这个位置，他考虑的是帮主能是在他掌控之内就行。”李清瑶捋清楚其中关系，看向顾旻，“上次宝珠的故事还是你同我说的，你好像对大兖很熟悉。”

    大兖亡国已有百年之久，文书历史早就在刻意的文化倾覆下销声匿迹，李清瑶如果不是正好置身于青岩帮，恐怕这一辈子也不会遇上和大兖有关的人和事。

    “旧时曾看过一些大兖的国书。”顾旻轻轻咳嗽一声，似是觉着冷，打了个寒颤。

    “大兖旧部的中心势力并不在这里，林壑不会轻易带你去见，只有你通过了他的考验，他真正的认同你，你才有可能踏入他们的中心。”

    “让祀神节中坝神从青岩帮选出，青岩帮就拥有此次祀神节的主导权，我就可以按照林壑的想法在祭台上埋下火药。”李清瑶顺清楚这些事情，因果相连，缺一环都不成。

    她必须要先让坝神落在青岩帮的手上。

    坝神选举一般是青龙帮、青虎帮、青岩帮先自行帮中濯选，当过坝神的优先入选，一个帮最后报上两名，三个帮六人，这一环算是初选。

    坝神主要职责在于祀神节上向当地的最高官员献上漕粮，在一年里漕河最先开通的春日，各地的漕粮仓库开始启出漕粮，选出年份、大小符合要求的漕粮，进行船只装运。

    而几个漕粮转运地点的漕粮官员和当地知府，需要进行监督，在祀神节上坝神献上漕粮一是彰显天威浩荡，坝神保佑，春神献上粮食，以安大珰，二是方便官府进行粮食抽检，确认粮食合格。

    因此坝神花落哪个帮派，寓意的不仅是漕帮内部的座次，也是能够在官府里露脸的机会，坝神的第二次选拔就是由十二位漕粮经纪票选——在这一局中，李清瑶就面临是很大的一个问题。

    曹澄就是这十二个漕粮经纪之一，且曹家和漕粮经纪根源已久，在这一点上，李清瑶和方沿川都比不上他，在第二局六进四的时候，照着曹澄和方沿川的关系，四个入选里曹家两个，方家和李家各一个，已经算是喜闻乐见的场面，就怕李清瑶这里一个人也进不了最后一场选拔。

    考验……能够夺下坝神就是林壑给李清瑶的考验，就如那晚他派金鸾来动手一样。

    她需要想办法将曹澄拉过来，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和方沿川决裂呢？

    李清瑶凝眉深思，窗外黑天如墨，只有隐隐绰绰的几颗星子。

    而在柏家酒楼上的风景却完全不同。

    贴近天幕的地方，星子如棋，散落在天空之中。

    方沿川难得端正地坐着，微微低着头，而坐在他对面的曹澄也是一样的俯首姿态。

    “青莲青藕青荷叶，三青本源是一家。是李业成他坏了规矩，背弃了我们，你们诛杀叛徒，做得很好。”坐在上首的男人声音低哑，像是声带损伤，他戴着黑铜色的面具，一身黑袍，端坐在椅子上。

    “烦劳祖师下山，引渡罪人。”曹澄掐诀，朝着祖师行了一礼。

    “他虽是罪人，可也终归进我帮派，入我漕河，我会派弟子前去给他收尸。”祖师看向窗外满天星子，突然问道：“好像又要到祀神节了。”

    “是。”方沿川回道：“今年祀神节，绝不会让青岩帮主持。”

    “我来见你们，却未见青岩帮的人，便是因为李业成的事情还远远没有清算结束，这个时候，还是稳妥点好。”祖师微微点头，赞赏方沿川的态度。

    不多时，香风微过，铃声乍响，再抬头，坐在上首的人已经消失不见。

    方沿川和曹澄见怪不怪的样子，两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方沿川瘫在座椅上，混不吝道：“说好的，你入两人，我入两人，最后一局谁选上全凭本事。”

    李业成背叛漕帮的事情还没结束，祀神节绝对不能在青岩帮办。

    “河道大人不日就要抵达林州了。”曹澄严肃道：“今日刚得到的消息，最后一局，可不是林州知州说了算的。”

    他知道方沿川早就打通了林州知州的关节，此言一出，方沿川果然正色坐直身子。

    “刚才祖师爷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方沿川急道。

    他们上报都是按照李业成和河道大人皆身死报的，如今出了差错，要是让祖师爷知道，没好果子吃。

    “你想让祖师爷觉得我们办事不利，就去说。”曹澄面露凶意，“怕什么，进得来林州，囫囵出去才算是本事，早死晚死，只要人死了，就没什么不好交差的。”

    “你说得对。”方沿川慢慢坐回去，“瓮中捉鳖，你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