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瑶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看着下头搬运的小工。
选拔坝神的台子每年都要按着当年的时令风水进行修建，这也是靠着漕帮吃饭的人们一年来第一笔大的营生——为了能够惠泽青岩帮外堂的人，这些搬运的活计都是由他们来做，按日算工钱，做得又快又好地还会有赏钱，下头的小工们异常卖力。
戚老大委婉拒绝李清瑶之后，李清瑶开始重新在帮中挑选人，想要找不涉及帮内利益又符合坝神挑选条件的，这里是个好去处。
她已经连续来高台上看了三天，勉勉强强选出几个，交给下头的人打听一下家中情况。
李清瑶专门挑着高大精壮的汉子看，不多时就看花了眼，稍稍眺望远方养一养眼睛，忽地发现一个瘦小的黑瘦汉子。
他在一众魁梧大汉中太没有存在感，又在外围，不是李清瑶敏锐都注意不多。
刚开始李清瑶看着他的动作只觉得这个眼熟，等瞧见半边脸才认出来——这不是棚户区那个被廖大带人搜了老娘救命钱的汉子吗？
那日还和李清瑶和顾旻一起被绑着来码头上拉船，那是李清瑶穿过来的第一天，在来码头上的路上，她还听从系统的建议，仔细听了路上周围人的言谈，这个人给她留下了点印象。
模糊的记忆中，李清瑶想起来这个人的母亲也是双目失明……
她忽地福至心灵，喊了一旁守岗的帮众，问道：“戚老大呢？”
“南边的建台出了点问题，戚老大去看了，今天不来北边了。”守岗的帮众回道。
是巧合吗？戚老大在南边，而这个汉子正好被分到北边。
“去叫个人把戚老大喊过来，就说我有急事找他，别大张旗鼓的，偷偷地来。”李清瑶吩咐完，那人依言去了，不多时，戚老大一个人往这里走来。
他见李清瑶一副神色凝重的样子，过来的时候不由地也轻手轻脚，直到登上李清瑶瞭望的塔台，才轻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你看那个人了，是你说的老龚吗？”李清瑶遥遥一指，戚老大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涌动的人群中个个都低着头，像是失了太阳垂头耷耳的向日葵，“老龚”一面做着活，一面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探看，似有所感，他忽地抬头，朝李清瑶的方向看过来，脸色一变，几乎就是瞬间，拔腿就跑。
戚老大三两步攀着塔台跳了下去，拨过人群去追，“跑什么跑！”
他一声浑厚的爆喝，看守汉子们的人飞速注意到那偷偷摸摸逃跑的汉子，几人一个包围，就将人押了起来，制服在地上。
“别动！”将人钳制住人，老龚还欲挣扎，被人死死地压在地上，不得动弹。
戚老大三步并两步地追上去，追到面前低头看清老龚的脸，复杂的情绪涌动在他的眼底——过去意气风发的朋友如今沦落到要接些散活的程度，戚老大心中颇为不是滋味，可是他当着这些人的面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压低声音，掩饰情绪。
“把他带到我院子里去！”
“哎！”抓住老龚的几个人自觉自己立了功劳，喜滋滋地压着人往戚老大的院子里走，他正式加入青岩帮后，在青岩帮内部分到了一处住处，离此处不远，戚老大平日并不住在帮内，那个地方一直空着，倒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戚老大再走到塔台下，李清瑶已经下来了。
见这一情状，李清瑶都无需多问，误打误撞地，戚老大找了这么多年的人竟然一直就在漕帮的眼皮底子下。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戚老大的院中，先带着老龚过来的几个帮众一脸希冀地等着赞赏。
李清瑶出面夸了两句，又掏了点茶钱，让他们休息时去喝喝茶，他们接过茶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戚老大盯着被五花大绑的老龚许久，上前去给他解绳子，老龚侧过身子避开，又被戚老大强硬地扣住脖子上的绳子拽了回来，三两下利落地解开绳索。
“这么多年，为什么要躲着我？”戚老大沉重道：“你到底去了哪里？当年因为什么离开粮仓的？我总觉得你不是一个不告而别的人。”
李清瑶坐在椅子上，看着老龚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了两下，好整以暇地支着头看着，一言不发。
“我见过你。”老龚盯着李清瑶半晌，第一句开口的话却不是回答戚老大的。
他又看向戚老大，“你现在算是跟着她混了？我跟你说过，陈长治在几个堂主里还算是可以，跟着他干，油水不多，但是没什么大麻烦。”
两三句话就可以看出老龚并不是闭门造车的人，他清楚李清瑶现下的身份，也一直关注着青岩帮内部的情况。
戚老大赌气一般，回他，“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我想有个人拿主意的时候，你不在！老杨他又是……”
戚老大说到此处，声音都微微哽咽，“你说我们当年三个人也是拜过把子的，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你有什么难言之隐是连我都不能说的吗？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兄弟！”
老龚只是沉默，半晌道：“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我都为此躲了这么多年，让你知道，只是徒增烦恼，还坏了你的前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不是我吓你，你最好现下就把我放了，不要让旁人看到你与我有过多的牵扯，不然数不清的麻烦，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家中的母亲还有钱吃药吗？”李清瑶见不惯这么磨磨唧唧的，直接开口，直击要害。
老龚哽住，仍旧嘴硬道：“还能维持，不牢代帮主费心。”
李清瑶微微一笑，“简单点，以后你母亲的药钱我出，戚老大能有的，你也能有，只要你可以说出当年的真相。”
“你确实是一个有义气的人，想着自己一个人抗下一切，可是这么多年，你抗也抗了，有什么作用吗？戚老大全然不知，要不是遇到我也和你一样在码头上搬搬扛扛，老杨还在粮仓里疯着，被困在那里，你不想把他带出来吗？”李清瑶说道：“还有你的母亲，你白日出来做工糊口，你母亲双目失明，白日里怎么生活呢？”
“有时候义气用事只会让事态变得更糟糕，如果只是告诉戚老大，你担心他会因此而陷入其中，我理解，可是你告诉的不仅是他一个人，还有我。”李清瑶倨傲道：“在林州，在漕河能够到达的地方，青岩帮是什么样的存在，你心中清楚。”
老龚嗤笑一声，“你是说你？青岩帮能够给民间的事做主，管得了官府的事吗？”
“就是因为不想受官府掣肘，才有的漕帮。”李清瑶毫不客气道：“遇见我，你算是遇上贵人了，机会就放在你面前，说还是不说，由你。”
老龚默默了一会，他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块地，心中百味杂陈，这么多年，他也有犹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对的，他的力量如此微薄，微薄到连自己的母亲都没法好好赡养，还在这里妄图做什么可以一力顶天的大英雄。
真是笑话！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呢？”老龚眼中还有戒备，他能理解戚老大对此事的执着，可是这件事同李清瑶没有半点关系，她为什么要出面做这个好人？
从李清瑶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老龚能看出实心眼的戚老大已经将他所知道的全数都告诉了面前这个人，戚老大是个认定了就全赴诚心的人，他在粮仓中看守这么多年，可不是一点小恩小惠就可以糊弄过去的人。
老龚有意要试一试戚老大认定主公的深浅。
“因为我想让他去竞选坝神，他不同意，说自己曾经发过誓，不向官员屈膝，如果他得知当年的全部真相，说不定就会回心转意。”李清瑶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老龚，“你的身高……差了些，不然也可以去参选一下。”
坝神的挑选是有初步身高和体型门槛的，老龚的身高够不上，李清瑶有些失望。
“和官员有什么关系？”老龚懵了，看向戚老大。
“当初老杨不是被那个狗官牵连，怎么会疯，老杨不疯，你又怎么会被排挤出粮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那个狗官！只可惜，他已经死了，不然我就算千里追过去，也要捅他个三刀六洞！”
老龚听了半晌，反应过来戚老大口口声声的“狗官”是谁，他长叹一口气，终于肯开口。
“你既查过，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调去云州不久。”
“那老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给他送别之后……”戚老大意识到问题，抿住嘴唇，不说话了。
“老杨与他相交之深，当年直接一路送他，直到云州，看着他赴任后，又小住了几日，才同他告别往回走，当夜刚出城，老杨突然发现落了东西在他下榻的地方，便独身过去拿，谁知，正看到他死在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