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早就下了朝,霍昀已然换了更轻便的玄玉长袍,银线暗织的龙首含珠当胸,衬得人矜贵非凡,少了些平日里的狂狷霸气。

    逢玉没想到,霍昀竟然会给她来这一出。

    “承蒙皇上抬举,奴婢只是会些普通的香方,您这个不好做,奴婢恐怕没这个本事。”

    逢玉神情讶异,难以掩饰。

    霍昀径自走到廊下。

    那里放着白瓷荷花盏,是逢玉这两天摘了还没开的荷花苞放上去的,粉红映白,清新可人。

    他伸手转了下花苞,回身时,不达眼底的笑意还挂在嘴角。

    “朕还没说这是什么香,你怎么就认定,它一定难做呢?”

    “欺君可是大罪,你自己掂量清楚。”

    逢玉触及到他的视线,长睫一颤,不由得压平了声。

    “奴婢愚钝,不知道皇上您要做的是什么香……但奴婢只约莫认得几样材料,都是难得的上品,故而由此推论。”

    “是么?”

    霍昀望着她,神色不明,“前几日朕烧了你的香,这些是新的香材,很够你重做一贴。”

    逢玉今日本就没怎么打扮,玉簪斜插,被团圆撵了一道,更让发髻更加松散。

    此刻茫茫然抬头,眼神不谙世事,可眼底那一点红痣却显得妩媚与清婉。

    这是霍昀第一次毫无杂念地端详她的相貌。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他颇挑剔地想着,怪不得他那个勤王兄长,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了。

    逢玉还没想通,为什么霍昀要给她乌木海棠的香材。

    “谢皇上,只不过奴婢才疏学浅,恐怕会浪费您的这些东西。”

    “给你,做就是了。”

    霍昀已然在昭和殿的廊下坐正了,手下几个懂眼色的,都已经把茶几搬到外头来,将新茶沏好放在他的手边。

    “现在?!”

    逢玉猝不及防。

    霍昀微微一笑,十分笃定地:“你还有别的事?”

    他这个样子,显然是要她来个现场表演。

    逢玉一下揪紧了手。

    她制香的时候一向有很多小习惯,这是她自研究香道以来,自己琢磨出来的。

    这些关乎到淬香的速度、取料的准确,甚至连研磨习惯也是自成一派。

    霍昀在陈家那么多年,也被当做传承人培养过,他们两个人一起做香的日子更是数不胜数。

    知己知彼,莫过如是。

    逢玉想到自己差点被发现的字迹,一时沉默难言。

    “奴婢技艺一般,制香本就工艺繁琐,眼下天热,恐将烦累圣体……”

    逢玉做了十几年的香,一直担心做的不好。

    没想到,今时今刻,竟然会害怕做好。

    霍昀看住她的动作,一边斜倚撑臂,好整以暇。

    “你似乎习惯了同朕推诿。”

    语意昭然。

    逢玉一顿,低哞轻声:“奴婢遵命。”

    张德全已经叫人将长案摆在庭间了。

    逢玉身后不知哪里来的两个嬷嬷,捧了一堆制香的器具,恭恭敬敬地侯在一旁。

    “这是宫里香局的掌事嬷嬷,你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叫她们协助你。”

    霍昀定目看她,一笑:“朕很久没有见过完整的制香过程了,你能做给朕看,朕很欣慰。”

    逢玉没有再抬眸,目光匆匆扫视一方器具,小到挑香的松针,大到滴滤的银碗,囊括殆尽,应有尽有。

    看样子,尽管过了那么多年,霍昀还是没将年少时学的香艺落下。

    团圆拿来浅粉的襻膊,细致地将她宽大的袖衫绑好,莲华纹样的绢布层层堆拦,掐出不盈一握的腰肢。

    “姑娘,好好表现哦~”

    她还窃喜着以为,这又是什么在皇上面前得脸的好时机。

    哪里知道,这对于逢玉来说,只是又上一重的考验罢了。

    逢玉垂首低眉,想定主意。

    乌木海棠是万万不能做的,她新做的茉莉花露正好可以用上。

    霍昀以前最爱木调香……那她便以茉莉为主,乌木为臣,做个花调。

    乌木难得,都是用小刀细细刮成末,与其他香料相融。

    这也是之前逢玉和霍昀经常用的技法。

    现在可不能这么做了。

    逢玉思忖片刻,用银剪剪了一小节乌木下来,架在小盘里烘烤,将乌木烤得开裂,在放进石臼里捣碎。

    这样留下的乌木更粗粝,也更加耐烧,香味相较之前淡,可也变得持香更久。

    这是逢玉在送走霍昀之后,自己研究出来的法子。

    这样的做法,她还曾沿用进了陈家香的另一款新香之中。

    那款香她命名为两仪香,用乌木和红檀木交错而配,也带着纪念逢仪的意思。

    只可惜,这款香问世还没多久,陈家一把大火突起,一切都付之一炬。

    逢玉正专心配制,没有发现候着的两位嬷嬷神色有异。

    正在这时,怀瑛清悦的声音从影壁后传来。

    “冯姑娘,你看看我带来了什么?成色可好了——”

    她满脸雀跃,却在绕到庭前,看见轩然摆开的阵仗的时候,全然僵住了。

    “我突然还有事,先走了。”

    怀瑛转头就想溜走。

    “站住。”

    霍昀撑着头,不咸不淡地扫她一眼,“看见朕,为何不拜?”

    怀瑛梗着脖子,匆匆见了礼,想要再退时,却被霍昀强行留下。

    “怎么钱贵妃也对制香感兴趣了?”

    “既然如此,你和冯姑娘便一同来吧,有什么不会的,大可问身旁的香局嬷嬷。”

    霍昀挑唇一笑,兴味盎然。

    怀瑛一脸愁苦,如丧考妣。

    “怎么回事,皇上怎么来了?!你现在是在被他考校?怎么还带上我一起了!”

    怀瑛侧首,与逢玉咬耳。

    逢玉见她如此生动,难得露出一个笑来。

    “事发突然,没来得及提前知会你。”

    “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既然如此,还要麻烦娘娘同我一起烹香了。”

    “娘娘可还记得步骤?”

    “我能记得什么!”

    怀瑛叹口气,“你需要什么,我给你递就是了。”

    逢玉不由得抿唇一笑。

    夏日午后,微风轻盈和煦。

    昭和殿前宽敞,两道倩丽人影立着,挽袖烹香,言笑晏晏,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景致。

    殿前高而深绿的合欢投下一片树影。

    或明或暗的光影里,霍昀长眸微阖,像是透过今日人,看到了往日事。

    陈家主母身体病弱,只育有一个女儿,便是陈逢玉。

    而陈家香传承三代,传男不传女,一度让陈逢玉的父亲头痛。

    他身为主脉,膝下女儿纵然天赋卓绝,可也被陈家其他房的叔伯牵制,说她是女儿身,到底失了传承。

    还好后来陈逢玉把他捡回了家,时日久了,陈家人见他是无根浮萍,品性过得去,悟性也算高,便收做了养子。

    对外称做亲生养在乡下的,让他能顺理成章地学习陈家制香的技艺,以便让陈家香在这一脉传承下去。

    他最开始学香的时候,一窍不通。

    什么花有百香,木有百调,他却只有一个鼻子。

    每天闻那些瓶瓶罐罐,都要闻得喷嚏不停。

    每次他出洋相,逢玉总是要在身边的。

    她最开始觉得很不公平,陈家香本就应该靠技艺高超的人传承,而她便是个中翘楚,凭什么要让给他。

    所以,那个时候,逢玉是很乐意看他丢脸的,每每这时,她便会捧腹大笑,然后洋洋得意地告诉他:“你再怎么用功,也比不上我!”

    他其实也没有要赶超她的意思。

    相比那个什么传承人的名头,他更想要她开心。

    所以,刻意出丑,变成了他讨好她不多的手段。

    直到后来,被逢玉发现了。

    他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通。

    “你这样,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我爹娘?”

    “你有本事,展现出来就是了,就这么说吧,你十成功力,都比不上我一成,少在我面前装了!”

    他很无奈。

    诚然,逢玉从小便耳濡目染,他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做到逢玉的一半。

    况且,能进步那么快,也全都是仗着自己是男子,才能被陈父夜以继日地教导。

    只不过他的能力属实有限,到后来,陈父不得不放弃他,转而让逢玉去教导他制香。

    那是他在陈家,最为快意的时光。

    能与逢玉并肩而立,一低头,就能看见逢玉卷翘的眉眼。

    她是十分鲜活美丽的画卷,嗔痴喜怒,近在咫尺。

    年少心动,总是不知如何压抑。

    他过于发痴的视线,总是被逢玉疑心为“不认真听讲。”

    而后便会咬牙切齿地对他又踢又打。

    她那力道,落在身上就像小猫划拳,毫无威慑,全是花架子。

    可那实打实的碰触,却比任何拳风都要让他心悸。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对逢玉有了歪心思。

    或许,在他心里,他从未将逢玉看做他的阿姐。

    毕竟。

    逢玉应当不想有一个时刻觊觎她的“阿弟”。

    茶汤润喉,霍昀随意看着殿前的冯玉。

    动作仓促,行止粗鲁,却有条不紊地掌控着所有材料烘干的时机,以及配香滴滤的时刻。

    旁边的钱怀瑛就显得愈发多余了,她本是不耐地站着,却也被逢玉利索的动作吸引去了,一时忘了看火。

    香露一时四溢,喷薄出一阵焦香。

    “诶呀!”钱怀瑛手忙脚乱,一时要用茶水将那火整个扑灭。

    亏得逢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怀瑛的手,而后用提前准备的湿布一下覆到底下的火盏上,盖灭了火。

    怀瑛心有戚戚地转脸向逢玉,逢玉下意识敲了敲她的额头,无奈:“你呀,茶要是泼上去,上头的香露都要给你毁了!”

    只是这么一下,熟悉的动作,相似的神态。

    霍昀倏然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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