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玉这边还毫无所觉。
她有条不紊地处理怀瑛留下的烂摊子，眼里只有被烧得有些糊的香露。
她思忖着，加了点苏合露进去，苏合露的味道比较清冽，能很好地中和掉这种微糊的味道。
“像这种案几上的小火，烧起来没有关系，在手边备一条湿布，直接盖在火上就好了，注意保护香材。”
逢玉下意识指导身边的怀瑛，“一般香材虽说不名贵，可麻烦都麻烦在重制的时间上，像这份茉莉香露，我足足萃取了将近三个时辰，才得这么三瓶。”
怀瑛在一旁愣愣点头。
一边暗暗瞧着逢玉认真仔细的模样。
逢玉做事的时候与平常判若两人，虽然看起来动作慢，可所有动作都十分有调条理，像是那种慢工出细活的人。
比自己可有耐心多了。
怀瑛正这么想着，突然，身边站过来一个人影。
是皇上。
她刚想行礼，见到霍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只能忍着好奇，默默退到逢玉的身后。
逢玉正在忙活右边的事情，根本就没有看见左边已经换了人。
“银碗，帮我放在三角架上。”
逢玉正在磨手中的木粉，不错眼地盯着三脚架上的火。
怀瑛在后边儿抄手看着，一个高大英武，一个娇小可人，合欢树下并肩而立，看着竟然有几分登对。
呸呸呸！
怀瑛赶紧把自己不合时宜的想法甩出脑袋。
不能把冯玉想到沟里去！
夏日午后，庭前微风，空气里多少有些燥热。
逢玉一心扑在制香上，面前是时时燃烧的火焰，额角沁出了微汗。
有几缕发丝黏在额上，她没有理会。
“银碗赶紧放上。”
逢玉看火候正好，回头让怀瑛把碗架上。
一转头，却是霍昀正好凑近。
他身上还是熟悉的乌木海棠的香气，清冽缠绵，一双眼仿若深不见底的黑渊，微微泛着红，浑身竟有些发抖。
逢玉被他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她十分敏锐地往后退了一步，警惕：“皇上……有何指导？”
霍昀望着眼前十分熟悉的脸庞，脑中全是刚刚逢玉教导怀瑛的样子。
他曾经也被人这么教导过，也被人呵斥过，也被人用无奈的眼神，温柔而坚定地鼓励过。
他与逢玉分开整整六年了。
自从他十六岁被人绑走，到登基三年，整整六年，他最初还能煎熬着收到她的消息，靠一口气坚持了三年暗无天日的训练。
他本以为，自己能堂堂正正地走到她的面前，亲口问她为什么？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等到的是她故去的消息。
那段日子他就是坠入了走不出的深渊，浑浑噩噩，无法自立。
如今，与故人有八分相似的人，就这么活生生地立在眼前。
霍昀狠狠闭上了眼，竟然荒谬地觉得，就算是海市蜃楼也无所谓。
就算是假象也没关系。
短暂沉沦一下，总比一直活在绝望里好。
“朕。”
霍昀深吸气，复杂的眼神攥住逢玉，“……我帮你，你想要什么？”
他竭力稳住自己颤抖的手，把那小小的银碗搭在架子上。
“还有需要做的么？”
霍昀死死盯着逢玉的脸。
他的眼神如狼似虎，像是下一秒就要把自己吞吃掉了。
可说话的神态又那么柔和可亲，还自称“我”？
原来嚣张狂傲的势头去哪了？
逢玉不由得觉得诡异。
事出反常必有妖。
逢玉谨慎地又向后退了一步。
霍昀捕捉到她的神态，扯了扯唇，自嘲一笑。
他自行往后退了一步。
“你退那么远，是想把剩下的活都丢给我做么？”
逢玉怪异地看着他。
按照之前的脾气，他应该早就发火了才对。
“听闻……皇上对制香也有了解，要不然，您试试？”
逢玉试探着比了比手。
霍昀眸色沉沉：“你倒是知道的很多。”
而后，二话不说地进行着接下来的步骤。
竟然那么听话？！
逢玉惊了。
钱怀瑛也惊了。
张德全更是目瞪口呆。
皇上从江南制香家族里出来的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可鲜有人知，皇上也能制得一手好香。
张德全跟了皇上六年，曾不止一次撞见过，皇上在黑夜里、无人处，偷偷地给陈家姑娘做香。
可他从来不寄出去。
而自从三年前，陈逢玉的死讯传来之后，皇上就再也没有碰过制香的东西了。
不寄出去，和根本收不到，是两种概念。
可如今，皇上竟然为了冯玉，又一次制香了！
张德全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曾不止一次被皇上对陈姑娘的深情感动。
他既希望皇上走出去，又不想皇上重新爱上其他人。
如今皇上真的为了某个人变得特殊，张德全心里又会莫名替陈姑娘不是滋味。
偏偏，这个人又和陈逢玉很像……
张德全感慨良多，千头万绪，化为轻轻的一声叹息。
制香一事对霍昀来说，深入骨血。
让他深刻的并不是什么困难步骤，而是时刻在身旁陪伴教导自己的人。
霍昀制香的手艺，从入门到精通，有很大一部分是逢玉的功劳。
正如现在他正在碾香粉，手腕该从什么地方发力，碾的方向、圈数，都被逢玉调过，才如今有了现在熟稔的样子。
想到往事，霍昀刻意将手里的香粉碾挑了出来。
“香粉出来了。”
霍昀转身，向来深沉的眸子竟然涌动着些许期待，“怎么办？”
逢玉：……
为什么要一副求夸奖的样子啊？！
笨手笨脚好像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夸奖的美德吧。
不过。
看起来好像很好摆弄的样子。
“出来了，就继续把它放回去。记得用毛刷把边缘的碎屑扫干净。”
逢玉试探着指挥霍昀。
甚至脚都没往前挪动一步。
可霍昀却像是受到了什么鼓励，欣然被指挥，竟然毫无怨言？！
怎么感觉，皇帝变得怪怪的。
难不成，皇上竟然喜欢被……
逢玉默默又往后退了几步。
霍昀察觉到逢玉的远离，侧了侧头，终于冷了声。
“你再退，是要退去给我端茶水么？”
“过来，教我弄。”
听到熟悉的欠揍口吻，逢玉松了口气。
她向前仔仔细细地处理了霍昀的烂摊子，而后转头问他：“皇上还要尝试么？”
逢玉与霍昀并肩而立。
霍昀垂眸，能看见与记忆无二的熟悉角度、相似的眉眼。
怀疑、猜测、试探各种纷乱的思想再一次让他心尖战栗。
“你，能教我么？”
霍昀提出要求的时候，竟然觉得自己像个十分卑劣的偷盗者。
“罢了，你继续。”
他不想听见眼前人的回答，只觉得再也不能和眼前的女人多呆一刻。
逢玉还没说什么，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十分后悔一般地，甩袖走了。
看那匆忙而去的高大背影，逢玉只觉得写满了：落荒而逃，四个大字。
可是，为什么？
神经兮兮。
怀瑛抄着手目睹了全程。
等到皇帝的人全都走光，才上前和逢玉感叹。
“真的是太别扭了。”
“皇上……确实很奇怪。”
逢玉回想今天的所作所为，一切都避开了往常熟悉的操作习惯，应当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怎么反应那么大？
“难不成，是你制香的精湛技艺打动了他？”
怀瑛看了一圈桌子上的瓶瓶罐罐，“睹物思人，移情别恋，也不是不可能。”
逢玉无奈：“那也是对着香睹物思人吧，我这都还没做出来呢，睹什么物呀？”
怀瑛不敢再想，还好多才多艺的是冯玉，不是她。
要不然，她才受不了皇帝这样莫名其妙的忽冷忽热。
“……反正结局是好的，他一副逃走的样子，感觉以后是不会经常来骚扰你了。”
“来看看，这个香，你做到什么程度了？”
逢玉不慌不忙地收拾东西，“香粉已经混合了，现在只要等着水熬干就好了。”
她叹了口气，“今天本来想和你做郁蘅香，谁知道皇上突然来了，现在香也没有做成。”
“为难你跑一趟。”
怀瑛不甚在意：“你做的这个不就是香吗，我感觉应该也不错呀。”
“你可以把这个送给我，我给你带的那些东西，可以下次留着做。”
“这副香我可是乱做一通的，连名字都没有。”
逢玉笑了笑：“不过这里面的茉莉花露，本来我也是想送给你的。”
“取名字还不简单么，就叫茉莉乌了，你的茉莉，我的乌木，很妥帖吧！”
怀瑛扬眉，满是自得。
逢玉见她一脸小骄傲的模样，浅浅笑了。
“行行行，你别嫌弃就好。”
完全把霍昀也参与制作的事情忘到了脑后。
两个时辰之后，茉莉乌香已然凝成了香块。
逢玉爽快地把所有香都送给了怀瑛。
前脚刚把怀瑛开心送走，后脚张德全就拿着精致盒子走来了。
“姑娘，皇上吩咐奴才来取香。”
逢玉完全没有防备。
“什么？”
她扯了扯嘴角，“皇上不是让我自己做着寄回家的？”
张德全：“您处置了？害，这可怎么是好啊。”
“既然如此，姑娘您跟奴才走一趟吧。”
张德全笑眯眯的模样，不慌不忙，根本不像毫无应对之策。
逢玉：又进坑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