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今日养心殿的光很暗。

    霍昀一个人立在撑起的窗前,一席青衫落拓,扬首对月,竟然有几分孤高清傲的意味。

    逢玉甫一进来,就被宫女拉去偏殿。

    一堆宫女围着她,又是更衣又是盘发。

    “姑娘今日劳作,身上难免沾惹了一些脂粉味,皇上特意为您备下了新的衣衫,希望您喜欢。”

    她们脸上一团喜气,忙忙碌碌的样子让逢玉觉得像个喜娘。

    大晚上的,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说?

    不传召不是什么味道都闻不到了么。

    逢玉原本的宫服被换了,换成了更加小家碧玉的浅粉色。

    原本统一的宫女盘发,被换成了民间女子多用的堕马髻。

    没什么多余的发饰,还被簪上一朵小海棠。

    逢玉被打扮的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姐,虽说这种打扮并不显眼出挑。

    可月上枝头了,还要为了面见皇上,这样梳洗打扮,未免也太刻意了些。

    逢玉涌出古怪的想法。

    莫非,霍昀要抬自己侍寝?!

    逢玉一下子慌了。

    被宫女们推着到屋前的时候,逢玉竟然心慌到有些颤抖。

    她突然发现,如果眼前的九五之尊真的要临幸自己,那她逃无可逃。

    可……这怎么可以、怎么能够?!

    她可是他的阿姐!

    霍昀小时候偷偷哭鼻子的样子,她都是见过的,他如果这都吃得下,那真是太丧心病狂了。

    逢玉心绪纷杂慌乱,如此想着,一时竟然漏听了皇上叫她。

    直到目之所及处,看见了一双黑金的皂靴。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霍昀嗓音很淡,听不出喜怒。

    “放心,朕不会对你做什么。”

    出乎意料的,柔和的语气。

    逢玉这才敛下乱七八糟的心思,抬眼去看霍昀。

    他也穿着常服,甚至不是帝王常服,而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的衣裳。

    发冠嵌了玉,看着颇有几分温润谦和。

    他站在灯光暗淡处,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那神情说不上沉重,却在定睛之时,莫名有几分哀伤。

    逢玉一时有些失神。

    他这般模样倒洗去了一身暴虐,看着有几分少年时候的样子。

    “来,帮我捣花汁。”

    他将逢玉引到桌前,把事先准备好的石臼和小玉杵塞到她手里。

    逢玉不解:“皇上,这是为何……?”

    霍昀掀眼瞧她,眼里映着宫灯温暖的颜色,看着顺眼了许多。

    “下午我和你一同做的东西,你没给我留,全都送给钱贵妃了吧。”

    逢玉脸烧了一下,“您不是说,把材料给我,让我重做的么——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我可没说不要。”

    霍昀不知什么时候,持着书卷,在她同侧坐下。

    逢玉顺利成章地碾磨起了花瓣,一边低头,对前几日的事情耿耿于怀:“是您先烧了我的香,我还以为你那是赔给我的呢。”

    说到后面,逢玉的声音低了下去。

    显然,她也很明白,“赔”这个字,放在谁身上都好说,放在皇上身上,就不妥当了。

    霍昀听罢,又忍不住看向逢玉。

    他刻意将她打扮成阿姐的模样,养心殿灭了一半的灯,暗影朦胧之中,此刻看她更像了。

    垂首颦眉的样子像,低声絮语的样子像,甚至连碾捣花汁的神态都如出一辙。

    逢玉肤白,昏黄烛光之下,整个人好像莹润的珍珠,低调却耀目,让人挪不开眼。

    霍昀手里握着的书卷几乎要被自己捏碎。

    阿姐、阿姐……

    他痴痴地望着眼前的人。

    六年了,整整六年,他日日回想,夜夜思念。

    有时候都怕想多了,回忆会篡改阿姐的模样。

    原谅他,千百个日日夜夜,过往的一点小事都要被他翻出来反复回忆。

    纵然全是泡影,能多怀想,也是好的。

    他最向往的,便是从前和阿姐坐在窗边的闲逸日子。

    她捣花汁,他看香书,二人共剪西窗烛,谈天说地,你来我往。

    因为坐得近,他甚至能清晰地看清逢玉眼里笑出的泪花。

    他每每想要伸手替她去擦,逢玉就会笑嗔他一句:“没大没小”。

    那是一段多闲适自在的时光。

    可惜,时至今日,他想要复念往昔,竟然还要靠着如此卑劣的手段……

    霍昀眼圈蓦地红了,他偏过头去,难得失态地用书竖起,挡住自己的脸。

    长久寂静,让逢玉忍不住抬头去看。

    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与皇上,都是以“你、我”相称。

    霍昀躲在书后,不说话了。

    “所以,您让我给您捣花汁,就是为了这个?”

    逢玉试探道:“您早说,我给你做几瓶花露就是了。”

    霍昀长睫湿润,脸仍藏在书后,沉默半晌:“可以。”

    “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霍昀的声音沉闷。

    逢玉当真被他弄得云里雾里。

    换衣服的时间都比坐下来的时间长。

    就这么回去了?

    “您,好生休息。”

    逢玉静悄悄的告退了。

    “今夜闷热。”

    霍昀突然开口。

    逢玉停下脚步,回身望他一眼。

    霍昀终于放下了书,双眸深黑,像是藏着一汪古泉。

    不知为何,逢玉总觉得,他很伤心。

    宫人早早将房门打开了,夜风吹进门,轻柔撩起逢玉的碎发。

    “让宫人点盏驱蚊灯跟行。”

    霍昀眼神一递,还是那样霸道的帝王架势。

    可这却是逢玉入宫以来,听到的,他最温情的话语。

    尽管从养心殿到昭和殿,也没有几步的距离,霍昀仍然叫了三个点着驱蚊灯的宫女,团团将她围住,恭恭敬敬地送回寝殿。

    昭和门口,团圆巴巴地盼着,看见逢玉回来了,还有点失望。

    可一见她又换了衣裳,便忍不住雀跃起来。

    “姑娘,今天可是有什么喜事儿呀?”

    团圆多盼着自己跟的小主子,能在后宫站稳脚跟。

    前几日皇上冷落冯姑娘的时候,她嘴上都着急的起了燎泡。

    今天眼看着是被客客气气地送过来的,想必又“复宠”了。

    逢玉却心思复杂。

    她还没搞明白霍昀这一番行为是为了什么,不过,只能觉察得出,他对自己的态度软化了。

    并不像之前那样针锋相对。

    或许,可以趁这个时候,讨点好处?

    逢玉想到没有寄出去的信,以及董婉。

    如果可以的话,不妨利用现在霍昀对她的态度,把手上的事情好好推进一番。

    “喜事儿?”

    逢玉垂首,轻轻一笑,“但愿吧。”

    莫名的,她想到了怀瑛白日里那句“睹物思人”。

    莫非,霍昀是决定把当“陈逢玉”的替身,所以才性情逆转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

    逢玉突然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那霍昀,对待“陈逢玉”,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

    才能让他这么癫狂偏执,性情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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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恒就知道,这皇上弟弟离了他不能活。

    隔三差五让他进宫,用脚趾头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说来也有几日了,你那个方士,到底有没有信?”

    霍昀摆棋对弈,难得与霍恒如此心平气和。

    霍恒挠了挠头,支起脚,多少有些难以回答。

    “都说是云游的了,若是那么容易便寻得了,那他游得也太浅了。”

    霍昀笑了,难得舒展眉眼,“你多留心些,别总吊儿郎当,不像个样子。”

    霍恒本以为会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没想到——

    “你今儿,转性了?”

    霍恒左右端详着自己这个便宜弟弟,日常见他都是眉关紧锁,整张脸乌云密布。

    怎么今天,不但没有催促他,竟然还笑了?

    不对劲。

    很是不对劲。

    霍恒棋也不下了,支着下巴便道:“宫里这个‘冯玉’,给你下降头了?”

    “这几日,都发生了些什么,怎么你竟也不着急困苦,反而有心思叫我进宫手谈。”

    霍恒太清楚自己这个弟弟了,脑子里除了那个阿姐就没别的东西。

    看来这个冯玉是有点手段,想当初,“陈逢玉”可是霍昀的禁忌,谁碰谁死。

    没想到,现在竟然有个十分肖似的“冒牌货”,能在霍昀那讨了好。

    “这种事情急不得,朕分明是体谅你,怎么反倒被你说得如此不堪?”

    霍昀不咸不淡地掀眼瞧他,最后落定在棋盘上:“叫你进来,主要是为了左丞相参通州大旱的事情。”

    “听说通州县令广向临县征粮,却未有回应,此事是真是假?”

    霍恒听见皇上难得与自己讨论国事,激动地几乎要眼含热泪了。

    这才是明君该有的样子!

    “不再耽于小情小爱,皇上,你这样很好!”

    霍昀:“你有病?”

    霍恒拱手一笑:“据臣弟了解,确有此事,但通州身处偏远,唯一与之相邻的是钦州、崖州,这两州虽有存粮,可钦州人口本就众多,崖州又经常深受水害,实在不是不回应,而是无法回应吧。”

    霍昀颔首:“为何这两州的郡守,不向朕陈明此事?”

    “朕记得钦州郡守励精图治,出现这样的情况,不会不报。”

    “钦州郡守的折子,应当是被拦下来了。”

    霍恒斜倚在软榻上,面目却严肃,“钦州是驻兵屯粮的要地,且这几年,骠骑大将军一直驻守边关,内地军权都掌握在枢密院那几个老匹夫手里。”

    “左丞参的这一本,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吧。”

    霍昀听罢,唇角一勾,眸色沉沉。

    “好事。”

    “这皇位,终于有人来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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