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景城。
明晃晃的日光下，桂花浓郁的香气刁钻地流窜在每一寸空气里。
程静站在桂树下看向不远处的客厅。
客厅里，她新接手的辅导生正背对着客厅门口席地而坐，面前摆了个直径五十公分左右的圆口大陶盆，身边堆了半人高的黄纸，烧给死人的那种。
顾琉琛把黄纸一叠一叠地往陶盆里扔，每扔进去一叠，陶盆里的火苗就会被压制片刻，紧接着窜出更高的火焰。
“程老师抱歉！”引路的管家每一道皱纹里都透着尴尬，“少爷最近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好就烧纸钱……
自当家教以来，形形色色的补习生也算见过不少，眼下这情形还能撑得住。
“没关系。”
她跟在管家身后进了客厅，硬憋着被烟熏出的眼泪，挤出个十分得体的笑容。
管家把能开的窗子一一打开，客厅里的黑烟总算散了不少。
可能通风变好的缘故，陶盆里的黄纸在窗子打开那一刻烧得更旺，火舌几乎舔到穹顶垂下的水晶灯珠。
“少爷”管家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要不……剩下的就算了吧，这房子再这么熏下去，又得重新装修。”
烟雾散开之后，屋子里奢华的装潢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着实令人开眼。
这是只在“霸道总裁爱上我”一类霸总小说中才能见到的豪奢。
顾琉琛又往陶盆里扔了一叠儿黄纸，用实际行动拒绝管家的好心提议。
管家面有难色，看看程静又继续对顾琉琛说：“少爷，顾先生新聘用的辅导老师到了，您起来见见吧。”
程静发现管家说到“辅导教师”几个字时，顾琉琛明显僵了一下，紧接着抱起剩下的黄纸一股脑砸进陶盆里。
纸灰四散的同时，盆里的火苗也被彻底压制，滚滚浓烟直上，又在穹顶处四溢开来，巨大的水晶灯和雪白的穹顶顿时被熏得黑黢黢一片。
“谁请的，让她辅导谁去，我不需要。”
少年的声音处在成人的低沉和少年的清脆之间，带着一股特别的质感，仿佛淬过冰，冷冷的。
程静摸了摸鼻子。
作为一个大活人，而且是首次来见学生，被漠视得这么彻底的情况还真是第一次。
要放以前，碰上不想补课的学生再不济也得暗戳戳地剜她两眼。
这位顾少爷，从始至终，连眼神都没给一个。
这可真是为难了兢兢业业的管家，尴尬之余又是一通道歉。
程静笑着对王管家和他身后的妇人摇了摇头，“王叔，你忙你的，我跟顾同学聊聊。”
“这……”王管家明显很不放心。
“王叔放心，这么……与众不同的同学，我很喜欢，肯定不会吓到他。”
程静两眼一弯，自己觉着笑得一脸慈祥。
管家的脸色由不放心的犹疑变成了古怪，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再说，和前来帮忙的刘嫂一起忍着眼泪把冒着滚滚浓烟的陶盆抬出去了。
可能是纸已经都扔盆里，顾琉琛见他们把陶盆抬走也没阻止，而是拍了拍手从地上爬了起来。
程静这才发现，顾琉琛个子很高，可能是还在长身体的缘故，带着股生长期特有的单薄感。
“你好，顾同学。我是程静，你的新家庭教师，很高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能和你共同学习共同进步。”
顾琉琛转过脸的瞬间，程静已调整好表情，笑盈盈地朝顾琉琛伸出右手，却在他看过来的那一瞬愣了愣。
顾琉琛抱起双臂，垂下眼睛盯着程静伸过来的右手，又缓缓抬眼盯着程静的脸，“你有多想当我家教？”
程静被问得莫名其妙，不过她很快意识到，顾琉琛这是要搞事情了。
这年纪的屁孩子，如果不能降服的话，永远别指望着他能踏实地学东西。
顾琉琛么，虽然一直冷冰冰的，看上去很沉得住气的样子，但眼睛里隐藏的挑衅和厌恨，又怎么能逃过她的火眼金睛。
到底还是个少年，装得再冷静深沉都没用，他的眼睛出卖了他的心！
“怎么，顾同学，做你的家庭教师，还要通过上刀山下油锅这种考验？”
程静收回自己的右手，半点没有因为顾琉琛的拒绝而感到尴尬，“多想做你的家庭教师？这可怎么形容呢？
从长远来看，我如果做了你的家庭教师，将来在简历上写一条，曾经为景城三大家族之一的顾家唯一继承人辅导功课，那简直就为我的工作经历镶了条二十四K金的金边，肉眼可见走到哪儿都会变成香饽饽；
从眼前来看，你父亲开出的报酬……确实值得我赴汤蹈火一把。
我这种又没经验又没背景的穷人，你掂量掂量我得有多想做你的家庭教师吧。”
顾琉琛见过的家教，说夸张点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像程静这样，话说这么直白的，还是头一个。
“所以，你这话的意思就是，我的家教老师你当定了，是吗？”
程静挑眉：“你觉得呢？”
顾琉琛微微眯起狭长的眼，手指在顺着程静的眼形轻轻一划，冷笑了一声，“很可惜，我十分讨厌家教，尤其是你这种眼睛长得很狐狸，像时刻在勾//引人的！”
这妥妥的人身攻击！
侮辱我的外貌和高尚的品格与情操！
不过话说回来，到底谁的眼睛更像狐狸？！
冷静，冷静！
不能跟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一般见识！
程静自认经过无数学生的磨砺，棱角已经非常之圆润，着火点已经非常之高了。
可顾琉琛两句话就差点儿让她破功！
眼见顾琉琛扔下这话要走，程静赶紧平心静气，“等等！”
她的话被当成耳旁风，顾琉琛连顿都没顿一下，眨眼就没了影。
空荡荡地客厅里，只有他烧纸留下的烟气和煳味余韵不绝。
顾琉琛一出去，管家就赶紧过来向程静打听谈得怎么样。
程静一脸沧桑，“顾少爷这里……看样子不好过关。不过没关系，人与人之间相处总是需要一个磨合的过程。他这年纪，不喜欢被人约束很正常。”
王管家叹了口气：“程老师，其实在您之前，顾先生请了不少家庭辅导老师。说起来，您是第一个没被直接撵出去的，所以……您……”
所以我应该感到十分荣幸吗？
程静把翻白眼的冲动狠狠按住，露出三分笑意。
为了对顾琉琛了解更多一些，她又与在顾家工作了十几年的刘嫂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翻过半个景城回到住处的时候天都暗下来了。
程静的情况和别人不太一样，她属于大学学生中离了兼职就生活和学业都没法继续下去的那种。
学校的宿舍有时间限制，她不是每次都能准时回宿舍，大一大二的时候有好几次因为回去太晚被锁在外面，只能惨兮兮地跑到网吧缩一宿。
升大三后，为了方便，她干脆在校外租了间价格便宜的民房。
还没进屋，顾天晴的电话就追了过来，问程静第一天接手她那可爱的堂弟有什么感想。
程静对着黑黢黢的夜空仰天长叹：“前路渺茫，我两眼一抹黑！顾大小姐顾大善人，快给我指条明路，告诉我应该怎么驯服你家那高傲无礼的顾少爷！”
她号啕着把今天在顾家的所见所闻说给顾天晴听。
顾天晴听完半天没吱声，直到程静“喂”了好几声，才口吐真言。
“程老师，我们要有办法驯服，还至于请您老去降妖除魔吗？不过，有一点，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下，我这堂弟吧，小时候受过刺激，曾有一年时间一句话都不说，拒绝跟任何人交流。”
程静捏着电话，无语。
这么重要的信息，居然不早说！
“我叔给他请过不少知名的心理医生，经过治疗倒是恢复正常了，但那性子变了不少。你都不知道他没受刺激之前多暖、多萌、多可爱……哎！话题扯远了，总之现在只要他不闹出什么触底的事情，家里人都下意识地顺着他，生怕他再受什么刺激……”
好吧……不但得靠自己，还得处处留意小心呵护！
自己接手的不是个学生，是位祖宗！
功课完成后，程静摸出个厚厚的笔记本，本子已经用了大半，上面记录了许多名字，名字下面是一些简单的性格和行为分析。
今天，她写上了新的名字——
顾琉琛。
三个字写完，就顿住了。
一个人童年的经历，会对他整个人生产生重大影响。
什么样的刺激，能让一个几岁的孩子把自己锁在只有自己的封闭世界里，拒绝跟外界的一切交流？
他出格的行为必然跟他的童年有关。
她清楚地记得顾琉琛听见管家提起“家庭教师”几个字时，瞬间僵直的背影，更清楚地记得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睛里隐藏的厌恨。
虐//待？猥//亵？
对埋在顾琉琛童年里的事情，所有人都选择了闭口不言，也许是出于忌讳，也许是单纯地觉得没有必要对一个家庭教师说太多。
不过和刘嫂攀扯半天，她还是得到了一些重要信息的。
她迟疑好一会儿，终于动笔写下了几行字：
童年丧母，与父亲分居两处，厌恨家庭教师，有心理性行为偏差。
写完之后，合上本子，靠在椅子靠背上望着头顶刺眼的吸顶灯，她忽地笑了一声，无声地吐槽自己：我他/妈学什么经济管理啊……应该去学心理学或者刑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