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们觉得他们的王最近变得有点奇怪。
虽然还好好遵守着防卫主义的方针，按照评议会商量出的意见执行分配的任务，然而，名为中原中也的少年给人的感觉和先前不同了。
从前，在遇见需要反击的大人时，心情激奋的不止是同伴们。
中也战斗时是会笑的。他本身也并非性格内敛之人。在秋风扫落叶一般摧枯拉朽的战斗结束后，若有同伴欢呼雀跃，用“羊之王”的名号揶揄他，中也只会嘴上抱怨让他们少说两句，一边拉低骑手服的卫衣兜帽，以此遮掩红透的耳根。然后大家会一起说笑着回到遮蔽所，分配得到的物资和商议后续的事宜。
可是现在，连经常出神发呆似乎都成了最微不足道的变化。
不论是交谈还是生活任务，中也身上安静的疏离感无时不存在着。狂放的笑容再没在他战斗时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死寂般的沉默。虽然取消了高调的战前警告，可大家无一不觉得，保持着安静的战斗风格的中也更可怕了。悄无声息地毁掉来犯方的据点这种事，在赭发少年平淡无波的眼神下显得愈发骇人。
——宛如无喜无悲地注视着人间、地狱之景也无法使之动摇的神明。
除此之外，中也外出活动的时间也增多了。曾经他在闲时也很喜欢和大家聚在一起，尽管环境简陋，可互相打闹的欢乐都是实实在在的。明面上，“羊”并没有限制成员出行范围的规定。虽然中也每晚也都会返回驻地，但总归令人心生窦疑。
终于有人拦住了中也。是十三人评议会之一的成员，一个女孩子。
——这也是最近的一个发现。比起对同性的客气冷淡，中也面对女孩子的态度会更温和一些。也有男生以此说来些酸话的，中也却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态度，甚至连句解释都懒得给。对方自讨没趣，便再没在他面前提过第二回了。
但这同样也很诡异。从前不是没有女生因为中也强大的武力值和出色的五官被他吸引的，而中也的反应很青涩，和女孩靠近半米之内就会不自在，表情和肢体语言都变得僵硬，说是手足无措的纯情男孩都不为过。可现在……
“中也，你最近经常出门呢。”
刻意靠近了一些，踏入了安全距离。
“嗯，确实。不过我记得羊没有不允许独自外出的规定吧？”
蓝宝石般冷色调的眼睛扫过来。少年白皙英俊如混血儿的面孔上没有出现任何动摇或羞涩的迹象。“谢谢关心，不过我觉得以我的能力自保还是可以的。不用担心我在外面被人贩子拐走或者割走器官。”
女孩缓缓地张大了嘴。
中也耐心地看着她。“还有什么事？我记得今天下午应该没有任务安排？”
“……啊、确实没有，那个……”
女孩不确定地想，刚才他是不是讲了个冷笑话？她轻咳一声，试图将脸上本能的热意压下去：“我只是想问，是什么有趣的地方吗？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带我一起……”
背后的其他成员愤怒地瞪着她。当然，心里发酸的男孩们也不少。
——别忘了正事啊！是想让你问出中也的行踪，不是让你做出这种令人误会的样子啊！
中也的蓝眼睛定定看了她几秒。在她快要控制不住表情之前，赭发少年将眼神收了回去，又轻飘飘地向后瞥了一眼。
“可以啊。你们感兴趣的话都可以来。”
“我只是去了书店而已。”
……
你推开书店门。吧台后的老板已经从一开始还会多看你两眼变为现在的见怪不怪。
方才不出所料，在听说你是要去书店后，小羊们瞬间都失去了兴趣。你得以在这里保有一丝宁静。你对此略感遗憾。如果有谁对书感兴趣的话，你反而会感到高兴。
这里的书店太少了。你心想。
【……哪里？】
现在你们已经摸索出了在识海里进行对话的方法，不至于让外人以为中原中也是个爱自言自语的疯子。
【哦，你是说横滨吗？毕竟书这种东西很难让人挣到钱啊。】中也撑着下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你聊着。【甚至都吃不饱饭的人哪有心思搞这些……】
你叹了口气。书可是很重要的东西啊，中也。
【能有多重要？】
能决定人的命运一样的重要哦。
中也嗤笑了一声，不带恶意的那种。经过这半个月的相处，他对你漫无边际的思虑多少已经习惯了。
但你知道，中也说的是对的。虽然之前才豪情万丈地下定了决心，可实际执行起来，一切都令人难以下手。看过的画面、读过的文字，它们碎片式地展示了关键人物的关键人生节点，可除这些以外的东西都只是一笔带过。你只好先老老实实地按照中也原本的生活轨迹做事，在此过程中尽可能地收集情报。
最先出现的课题，就是羊。这群和中也生活在一起的孩子成了你融入这个世界的首要难题。出于某种莫名的心思，你并没有努力扮演中也。你知道自己不擅长说谎，更深谙一个谎言需要用一千个谎言来圆的道理。
今天遇见的试探其实也不是头一回了。在你完成了一次沉默的震慑任务之后，就有活泼的小羊来问你了。你不由感叹了下中也的好人缘，但一想到后来这些热情可爱的孩子会毫不犹豫地为了自身利益舍弃中也，你本就不丰富的表情更是很难再作出什么友善的微笑。你怕一不小心露出嘲讽的意味来。
“中也，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虽然这样显得也很帅！”“不如说更有压迫感了哈哈！”“中也，你是打算转换路线装酷吗？”
识海里的中也在紧张地嘱咐你千万友善点。
【你这家伙不说话的时候真吓人啊……就不能笑笑嘛，绷着脸干什么？再这样下去我要被孤立霸凌了啊！】
你勉强控制着自己，僵硬着没有躲开男孩们打闹着凑过来揽住你肩膀的胳膊。中也可能是想开个玩笑让你放松下心情吧，但是你听了之后却更笑不出来了。
笨蛋中也。被孤立和你是否友善之间没关系啊……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或许以后你会遇到这样的友人，可你和小羊们之间的差别太大了。生来就要翱翔天际的鹰的强大只会先一步引起羊群的猜忌，而再温顺的草食动物在群起而攻之地时候也会带来致命伤。
可我如何忍心将这些对你说出口呢？
“我想说一件事。”你突然开口。认真的神情为你的话增添了几分可信度：“你们听了之后，千万别害怕。”
同伴们被你凝重的表情震住了。
“是什么事啊，中也……？”“你最近好像一直有点怪……难道是想起自己的身世了？！”“还是说有外面的大人联系上你说要收养你？”“中也才不会随便抛下我们呢！对吧，中也？”
“都不是啦。”你叹了口气。抱歉啊，虽然中也是个只要存在就能带给人安全感的好孩子，但你可不是。
“我只是想说，其实我不是中也。”
【！你在说什么啊笨蛋？！说好了要好好代我保护他们的——】
你无视了一切焦急的、疑惑的声音。
我有保护他们啊。刚刚任务不是完成了吗？你在心里对中也安抚地说道。我只是不想要一直伪装性格，这样很累的，而且，不定时说不定就会穿帮然后降低信用哦？还不如直接坦白。
放心，不论如何，我会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的。
中也不说话。他似乎快到爆发的边缘了。
【你这家伙……也太乱来了……】
“既然你们都看出来了就好说了。”你清清嗓子，“你们可以把我当作中也的第二人格。”
周围死一样的寂静。
你大概可以预想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但你还是若无其事地说了下去：“我最近才醒，所以可能需要你们适应一下。不过不用太担心，我答应了中也会保护好你们。”
【……】
【啊啊我真的是服了你了——这样我肯定会被当成神经病的啊！！】
中也难以置信地、崩溃地提高了声音。可惜除了你以外没人听得见他说话。
羊们面面相觑，而后爆发出阵阵笑声。四周一时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什么嘛，还以为中也真的出了什么事……哈哈哈哈！”“原来你最近是迷上说冷笑话了啊哈哈哈哈！”“哦我知道了！这个不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中二病！对吧？哈哈哈哈！”
“我可是说了真话哦。是你们自己选择不相信的哦。”
你露出一个略显无奈的微笑，这让你浑身的气场都变得柔和，也更印证了羊们的猜想。于是你近乎喃喃自语的那句话，除了真正的中也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听见。大家高高兴兴地一起回去了。
在识海里，失去了一切冷热感知与生理需求的中也，忽然感知到一种自灵魂深处爬上脊背的冷意。他突然意识到，如果就这样下去，哪怕你光明正大地不再扮演“中原中也”的身份、性格，同伴们也不会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当你好好完成任务，其他的小事都可以当作是无伤大雅的打闹。
不会有谁发现真正的中原中也已经消失。
灵敏的直觉将某个无情的结论摆在他面前。中也并不想听，但偏偏在这时，你略含嘲讽的轻笑声响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中也。是我很喜欢的一位哲学家说的，虽然我不知道他在不在这个世界上。
他说——听不见音乐的人，以为跳舞的人疯了。
中原中也忽然意识到：似乎同伴们只是需要他的力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