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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水漂萍

    萧钰双眸紧闭,弓样的眼睫不停地翕动,额角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随即一个激灵,猛地从噩梦中跌了出来。

    她掀开了沉重的眼皮,胸膛仍止不住地剧烈起伏。

    本想躺在藤椅上小憩一会,却一不留神睡沉了。

    萧钰按了按太阳穴。周遭景致华美,琉璃瓦折射出碎金光辉,曲廊上摆着紫檀木架和大理石插屏,雕甍绣槛,山坳树杪。

    截然不是梦中的那片火海。

    夏婵面露忧色:“公主可是魇着了?”

    萧钰接过夏婵递来的那方软帕,揩去额角细汗。

    “做了个噩梦。”

    她长舒一口气,蹙着的眉头慢慢松开,纤纤玉手轻攥那方帕子,似有心事万千重。

    昨日心情尚佳,薛傅延偏要来给她添份堵。

    “公主前些日子劳力费神,又忙着给皇后娘娘瞧病,眼下端午宴已过,皇后娘娘的身子也渐渐转好,公主该好好歇几天了。”

    春雨叠好手中的小毯子,起身又道:“方才奴婢吩咐厨房煮了桂圆参茶,现在去给公主端些来!”

    “去吧。”

    “梁姑姑。”春雨朝来人规矩地行了一礼,即刻往厨房方向去了。

    廊上的女子三十有余,容貌依旧姣好焕发,眉眼之间透露出一股英气,双目神采奕奕,皮肤白皙,与她的装束相得益彰,窄腰间系着一条赭红色的腰带,更显得气质优雅,端庄大方。

    梁映仪呈上一封信函:“公主,这是有关红槿的全部生平事迹。”

    萧钰两年前及笄,得明德帝恩准,搬出宫中,出宫开府,梁映仪是明德帝和陈皇后下派到公主府的女官,日常管理事务都交由她来处理,府上人都尊称她为“姑姑”。

    将近两年来,她将公主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府上采买、银钱账目、礼尚往来……萧钰从未操心过。

    此人正直忠诚,却过于循规蹈矩,甚至有些刻薄,常常教习府中下人注重礼节和形式。人前威仪满满镇得住场,背地里下人们常说她冷漠又无趣。

    尤其是春雨这般活泼精怪的,更是对她避而不及,生怕被揪出不是。

    梁映仪时常揪他们的错处,甚至还罚月俸银子。上回春雨腹中饥饿,就近跑去小厨房偷吃了几块荷花酥,谁知运气不佳被梁映仪逮了个正着,训斥她一顿不说,还罚了一两银子。

    萧钰无意听见春雨同夏婵诉苦:“我每月挣十两,梁姑姑!她居然狠心罚了我二两去!”

    夏婵宽慰她说:“下回留心点,莫被揪了错处,梁姑姑就是这般的人,不过也莫要往心里去,你晨起浇花一月,说不定她又赏你一两呢。”

    梁映仪这种有赏有罚的法子治得了府上下人,萧钰就任由她去了,公主府的上月银不低,每个人安排的活也不重,这样倒叫府上人做事细致规矩不少。

    萧钰接过梁映仪手中信函:“有劳梁姑姑。”

    梁映仪虽一副古板严苛又不近人情的模样,但办事向来稳重可靠。思及辈分,萧钰平日里也谦逊地唤梁映仪一声“梁姑姑”。

    她掸开信纸,扫过上面的墨迹,若有所思,口中不禁喃喃自语:“江州人士……八岁入宋府,为宋家嫡女宋颜珺贴身丫鬟……”

    『后宋家家主宋岱借丝路贸易通敌,宋府亲眷被抄家斩首,府上下人尽数发卖,红槿辗转数次终到上京,被买入公主府为奴。』

    笔墨不多,单看纸上,婢女红槿的半生简单清白,却如逐水漂萍。

    “梁姑姑,帮我将红槿唤来。”

    公主府仆役众多,各个积极表现,都想挣得主子青睐,而入府不久的红槿却沉默寡言,藉藉无名。

    连与红槿共事的几名浣衣部丫鬟也叫不上她的名字,只知晓那位新来的婢女脸颊上有一大块红疤。

    红槿百思不得其解,愁绪萦绕心神难安,为何端午宴前几日长宁公主突然指名道姓,召见自己:

    “你是何时入府的?”

    “奴婢今年二月入的公主府。”

    “现在在做什么活?”

    “奴婢在浣衣部,负责清洗府中的脏衣物。”

    “觉着活累吗?这几月过得可还习惯?”

    “都是些基本活,奴婢做得来,这几月过得很好,吃得饱穿得暖,劳烦公主挂心。”

    “有人欺负你吗?”

    “梁姑姑教习府上向来严格,奴婢不曾吃亏。”

    “你不想涨银钱、升职吗?”

    “奴婢只想用心做好本分事务,不愁温饱即是心安。”

    二人就如此般,萧钰问什么,红槿答什么,多余的一句话也不曾说。

    萧钰最后问道:“你脸上的疤痕是从何来的?”

    “正月里,奴婢在被运往上京的路上,遭人欺凌,险些被占了身子,之后便自毁面容。”

    红槿的语气波澜不惊,似乎对这些苦难已全然免疫,只有漆黑的眼眸中隐约透出几分愤恨与不甘。

    萧钰递给她一小包药粉:“为本宫办件事吧。”

    ……

    红鲤戏初荷,曲廊掩映于幢幢树影之间,此时萧钰正倚在藤椅上,眼眸微阖。

    梁映仪叫来红槿后,与夏蝉退下,只留这主仆二人。

    “奴婢见过公主。”

    婢女身着青色绫罗裙,腰系丝绦,隐约能窥见其窈窕的身姿。她垂头,标准地行了一礼。

    正是红槿,昨日端午宴上为薛傅延斟酒的那位“宫娥”。

    萧钰前些天用药物熬制了半张假皮,完美地贴在红槿那块红痕上,不漏瑕疵,宛如天生。

    红槿恰巧利用盛酒这个空子,撕去面皮卸了妆容。后来整个宴席也寻不见了为薛傅延斟酒的那位宫娥。

    伪装是其一,红槿机灵聪慧是其二。

    须臾,萧钰那双柔情灵动的杏眼弯成了半弦月,盈盈笑道:“你昨日做得很好,该赏。”

    她拿出一个精致的苏绣花鸟荷包,里面装了足足十两银子。

    红槿没接,仍然低垂着脑袋,似要躲避萧钰审视的目光。

    “为公主殿下分忧,本就是奴婢的分内之事。”

    “还同上次见本宫一个样。”

    “抬起头来。”

    红槿着疤痕的那半张脸避过萧钰,怯怯而言:“奴婢恐脸上的红疤冒犯了公主。”

    “你是不敢让本宫瞧你的脸,还是不愿让本宫瞧呢?”

    虽这样问,萧钰却知道,她是不愿。

    红槿运气好被买进了公主府,盘算着在府上养好伤赚些银子,她不愿让人记住她的样貌,只想做个籍籍无名的小奴,最后偷溜出府去。

    毕竟,宋家上下……只剩她一人了,冤屈未洗,大仇未报,岂可罢休?

    事实证明她伪装得很好。

    不争不抢,不拔尖也从不犯错,甚至未在过主子萧钰面前出现过一次。

    起初萧钰点名要找一个叫红槿的婢子,梁映仪查阅名册,才将浣衣部的她找出来。

    若不是前世知晓此人出自公主府后,做了女官,萧钰压根不会注意到她。

    红槿终于抬起头来,竭力压住纷乱的心绪。

    少女蛾眉淡扫,莲脸微匀,左半张脸如白皙的画布上,点染了一片绯红晚霞。

    片刻后,萧钰开口转了话题。

    “江州宋家世代经商,从事丝路贸易,永元十七年冬月,家主宋岱犯通敌之罪,宋府被抄家斩首。”

    几乎将那封信函所写的宋家罪行如数重复。

    “叛国之罪,该当万死,当时连累了整个宋府的下人,你现在内心怀恨。”

    “本宫说得对吗?”

    红槿眼皮一颤,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握在袖中的拳头攥得发紧。

    “方才本宫说得不一定对。”萧钰又道。

    “下人蒙冤,红槿却从未愤恨半分,否则你如何能顶替她的身份逃出生天呢?”

    “宋颜珺,宋姑娘。”萧钰唤出了她的真名。

    萧钰的一字一句如冰毡,钻她心刺她骨。

    宋颜珺身形一僵,错愕不已愣在那里,又露出一丝茫然无措、惴惴不安的表情。

    “别怕,本宫又不会杀了你。”

    “罪状上虽是这样呈贡,但宋岱与宋家上下又何尝不是含冤而死,做了佞臣的替死鬼呢?”

    “现在本宫说对了吗?”

    半晌无言的宋颜珺呼吸凝滞,终于开了口:“是……”

    认命又无力。

    “本宫现在给你两条路。”

    宋颜珺跪在地上,双目凄然,眼底是无边的悲哀。

    “一是本宫定会帮宋大人洗刷冤屈,还你整个宋家一个清白。”

    “而你则继续留在公主府为奴,只要安分守己,府上定会保你余生无虞。”

    萧钰一边垂眸观察她的神色,一边说道:“二是,宋姑娘是否想要亲自告慰宋府上下老小二十三位的在天之灵呢?”

    宋颜珺错愕抬首,嘴唇动了动,却终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萧钰继续说下去:“不过本宫丑话说在前头,此案凶险,京中世家盘根错节,明枪、暗箭、人心皆难防,你若落得个凄惨下场也怪不得本宫。”

    “本宫会削去你的奴籍,让你用一个新的身份离开公主府,至于如何翻案,能否全身而退,全看宋姑娘自己了。”

    “暂且退下吧,给你一日做决定。”

    “公主殿下,不必。”宋颜珺眼尾微红,指甲嵌入掌心,留下一道血痕。

    萧钰似有所料:“看来你心中早有打算。”

    “已往不谏,来者庶几。臣女宋氏旧名不可再用,恳请公主殿下为臣女赐名。”

    她自称“臣女”。

    萧钰清楚,她定会选择第二条路。

    前世的宋颜珺离开公主府后,捏造了假身份,伪造了户籍入朝为官,因太过清白身后无势,尚未走到未宋家洗刷冤屈的那一步,便被戳破身份不幸遇害。待到景珩登基后,刑部、大理寺重新洗牌,多重疑案再审,此案也包含其中,终还了江州宋家一个清白。

    如今,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从今往后你就叫徐熹吧。”

    “徐徐图之的徐,晨光熹微的熹。”

    与前世宋颜珺自己改的名字相同。

    “臣女徐熹谢过公主殿下。”

    她伏身跪谢,早已泪沾衣襟。

    “起来吧,谢我作甚?你该谢的是你自己。”

    萧钰从藤椅上起来,缓缓蹲身,葱白的指尖挑起徐熹的下巴,迫使她仰面对着自己,细致端详起来。

    徐熹没料到萧钰所为,竭力冷静下来,将眼泪憋了回去,视线逐渐清晰,萧钰那双琥珀色眸子近在咫尺,滢滢透着光。

    脸颊似乎有些泛热,下巴上那方温润的触感更是让她一动不敢动。

    半晌后,萧钰眉头微蹙道:“粗糙器物擦伤……现在还能治。”

    “你用的可是树皮?”

    “回公主,是的。”

    “从明日起,每隔三日便要来我这里用药,否则就会留疤,记住了吗?”

    徐熹心中微动:“公主……?”

    “哪个女孩子不爱美,若非身陷绝境,你又如何自毁容貌呢?”

    萧钰话中带了几分惋惜的意味。

    美玉有瑕,前世她见过女官徐熹,彼时女子左脸可怖的血痂已全然消退,但面颊上还是余下了小块的红疤。

    “你脸上的伤一月内就会转好,之后便离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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