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朱墙出白俏,梨花点凤檐。

    皓月当空,盈盈如许。珠玉琅铛作响,山青色裙袂飘过鸦灰路面,腰间璎珞佩带因风摇晃,云纹大袖紧紧跟在身后,就连耳边垂坠的发髻也随步而舞。

    月色美得动人,玄凝却无暇欣赏,脚下步子在合乎规矩的约束下,依旧迈的飞快。她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宫门关闭前出了天家之地。

    城墙上的灯火照在车顶,有身影在车边徘徊。女子翘首盼望,见玄凝出来,连忙迎上前。

    “殿下……”

    未等天蜻询问缘由,玄凝抬手示意,随之上了马车。

    天晴听到车内重重吁了口气,于是收回视线,脚蹬上车槛,驾着马车扬长而去。

    玄凝午时末进宫,出宫已过戌时,足足过去了三四个时辰。

    天蜻心中不免猜测,天子怕是刁难了殿下,否则怎会……

    “不要乱猜。”

    车内之人似是知她所想所虑,缓了会又淡声道:“送我去长椿街的医馆。”

    天蜻有些迟疑,“殿下,庄主还在等你回去……”

    玄凝眼帘微垂,只手扶着鬓边,将稍乱的头发整净理齐,“我要去确认一件事情,不会耽搁太久。你也可先行回去,告知庄主本君安然无恙。”

    听她的意思,今晚横竖都要去医馆见人。天蜻左右思量,与其她一人回去禀告庄主,再被派来接人,不如等殿下办完事一同回去。

    马鞭落下,车身一改方向,朝着长椿大街驶去。

    长椿街不比红河街道,酉时一过,街上四处冷清,纵有三两铺子门还敞着,里面的伙计也正清理算账,准备打烊。

    马车行至医馆外,一路上沉默不语的玄凝抬腿下了车,未有停顿,直接阔步走进医馆大门。

    医馆已经歇业,医佣见有人进来还以为是旁的人,刚想阻拦却又收住口,“小庄主?”

    玄凝冷眼瞥过,随后匆匆进了后院。

    “小庄主心情不好?”

    天蜻眼见背影消失在后院门后,摇头道:“不清楚。”

    屋内亮着烛灯,棠宋羽正坐卧在床头,岑煦则在床尾坐着给他上药。听见门外有玉佩晃响,他抬眸盯着门,似相似知晓来人是谁。

    可当门被打开时,他倏尔低下了头,欲盖弥彰端起了一旁还滚烫的汤药。

    “棠宋羽。”女君声音冷冽,站在门口一动未动。

    “哟。”岑煦扭头看见玄凝站在门口,脸上虽未有情绪,眼睛如沉落湖底的月色,将红翘也沾了冷意,恰好证明她此时心情极差。“是谁惹我们小庄主生气了?”

    棠宋羽眼睫微扇,端着烫嘴的汤药小口小口喝着,趁碗沿遮挡视线时,用眼角余光将她偷偷丈量。

    她身着山青绸衣,发辫样式比以往要更加繁琐,双股长辫顺着暖白色流珠绕来绕去,绾了一个垂耳挂髻,又取了两缕小辫从中穿过用花夹固定。

    山青水蓝恬淡神秘,正如玄凝脸上神情,一眼望不穿,猜也猜不透。

    他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却不知对于修仙者,他的目光再微渺,也依旧能够察觉。

    尽管玄凝只修得了入门仙道,并未真正踏入门里。

    见他偷看,她脸色略有缓和,拂了拂衣袖走近:“我有事想问你。”

    眼睛瞄到岑煦,她会意后默默将药瓶放下,起身出去。

    院外安静无风,紫藤树沐浴着月光,柔身垂窕。

    房门关上,屋内烛火闪了一息,又重归宁静。

    玄凝无声看他看了许久,扶袖将他手中药碗端走。

    “烫的……”

    他怕汤药洒到她的手,没有与她僵持,随着目光紧随,他听见她轻声笑道:“棠画师,这是在关心我?”

    棠宋羽落下睫羽,在眸底扫下一片阴翳,让慌乱得以藏匿。

    “没有……”

    玄凝端着还没喝几口的汤药吹了吹,坐在他身侧,只手将烫手的碗暂搁床案边,说道:“画师是否关心,我并不在意。”

    她扭过身,声音好似蒙上了一层寒霜,“我只在意……棠画师,你家在哪?”

    棠宋羽闻言一怔,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一霎间褪下。

    见他望着她袖摆上的山水纹样恍惚,玄凝撑着身子凑近问:“棠画师又不是伤到了脑子,怎么,连自己家都不知道在哪了?”

    他恍惚时不自觉掐住手指,垂眼闷声道:“城北。”

    “城北可净是达官贵人的府邸宅院,棠画师的家怎么会在那。”

    他掐的愈发用力,便是指甲身陷肉里,也毫无半点反应。

    他越是面色窘迫,玄凝越是依依不饶,附耳道:“我听闻棠画师当日上榜,直接被黄夫人晋升为正二阶,而黄夫人的府邸恰好就在城北中区……”

    一年前君子兰名声大噪,街头巷尾无人不议论,玄凝那时正忙得不可开交,虽有耳闻,却也无暇关心他人如何平步青云,很快连人带事全抛之脑后。

    直到近日,她才得知君子兰是棠宋羽一事,而今日进宫,却有人“好心”告知她,君子兰与画院夫人格外亲密,甚至同居同住,谈笑风生。

    若是旁人提及,玄凝会认为他在胡乱编排。

    可偏偏那人是天子。

    *

    “殿下,世子殿下?”

    听到有人叫她,玄凝睁开眼,抬头看见女官正躬身站在身旁,一脸谄媚假笑。

    “殿下,陛下叫你进去呢。”

    玄凝扶着腰从地上站起:“陛下忙完了?”

    “是,殿下快进去吧。”

    “慢着。”

    她正要进去,却听见身后传来熟悉女声。

    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金尊玉贵的长公主。

    真是冤家路窄,她前日刚告完状,怎么今日又来了。

    玄凝只见她不疾不徐地走来,对女官说道:“我有要事与陛下商讨,你速去禀告陛下。”

    她怀疑天覃是知她进宫,故意来插队。

    果不其然,女官低着头出来后,让长公主进去议事。

    天覃斜眼笑道:“玄凝,你就继续跪候陛下传召吧。”

    见她得意到眉毛都要飞上太阳穴了,玄凝微微一笑:“长公主脸上的伤,恢复的可还好?”

    红衣女子听到这话,气得转回头,面帘甩的剧烈,来回发出金玉碰撞声。

    “玄凝,我劝你看好自己脑袋,凤宫不是你可以出言不逊的地方。”

    熟悉的压制方式,玄凝眉头一挑,“是呢,凤宫不比公主府自由,难怪公主不爱住东宫。”

    “公主府再自由,也比不过玄家世子孑然一身来的自由。”天覃嘲笑完便转身进了天子书房,留下女官和玄凝大眼瞪小眼。

    玄凝忽然被戳中内心伤处,心中憋火,跪下时声音闷响。

    她才不是孑然一身。

    她找到他了。

    这一跪,便又是一个时辰,久到玄凝怀疑她们母女俩合起伙来整治她。

    她站起来活动身子,却见女官上前道:“殿下,陛下还没叫你进去。”

    连动一动都不行吗,玄凝望着紧闭的房门,不情愿地重新跪下。

    又过了半个时辰,玄凝只见女官行色匆匆招呼着男侍进去,随后便又无传讯。

    这两人究竟在做什么。

    玄凝心里默默念起了清心诀,不然她怕自己一时冲动,直接踢门而入。

    金轮落于天边时,乌木门总算打开,女官笑着说:“殿下,陛下让你进去。”

    紫烟渺渺,书房内燃着淡香,似有樟脑香气混杂其中。

    玄凝见到天子,跪拜行礼,抬眼看见长公主正躺在天子怀里垂眼笑她。

    “玄凝,你来。”天英招手,她这才起身走到书房内榻旁。

    摆在天子面前的,是一盘棋,白子棋子玲珑剔透,黑子浑厚温润,一看便是用透明希玉和黑曜石琢磨出来。

    “公主耍了赖,不陪本王继续下了,你来代替她的位置。”

    玄凝有所迟疑,总觉得天子话里有话,只好道:“陛下,我自幼学武,不精棋艺。”

    “那又如何?”天英的眉宇间英气逼人,望着就让人敬畏,“本王也是自幼学武,下棋也是近两年才有的兴趣。”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若再推诿,便是让陛下扫兴了。

    玄凝只好硬着头皮坐在天子对面,看着棋盘上棋子错落,苦笑道:“那就献丑了。”

    在进昆仑之前,玄凝确实不会下棋,只是镜释行常用下棋磨炼她的心性,久而久之,她也就对棋艺一知半解。

    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下棋的水平程度,从昆仑回来后,她再也没有碰过棋子。因此,当她隐隐发现自己占据上风后,余光里看见天英脸色凝重,心道不妙。

    坏了,又出风头了。

    随着她指尖白子落下,一旁看着的长公主嘴角渐垮。

    玄凝只好故意下错一个位置,让白子的包围之势有了突破口。

    天英虽有怀疑,但见她满脸懊悔,也就暂且打消疑虑。

    半个时辰又过,玄凝望着自己的白子已无转机,于是开口认输:“我就说我下棋不精吧,这就被陛下杀的片甲不留了。”

    天英还在复盘棋局,头也不抬问:“你今天进宫找本王有何事啊?”

    玄凝瞄了一眼长公主,她正趴在天英肩头,完全没有要回避的样子。

    “陛下,能否与让我与你单独说。”

    天英看了她一眼,只道:“你与天覃如今也应姐妹相称,既然是一家人,就莫要见外。”

    一家人……这是什么冷笑话吗。

    不过既然都在,也省得她日后浪费口舌。

    玄凝起身跪在天英面前,道:“陛下,我想请求陛下赐婚。”

    “哦?”天英放下棋子,对她口中的赐婚来了兴趣,“你们玄家还需要本王赐婚吗?是哪家朗君让你小小年纪有了成婚念头。”

    “城东书画院有一位画师,小女见了很是喜欢。”

    听到这儿,长公主再也坐不住,起身道:“你疯了?为了不让我得到君子兰你就想将人娶了?”

    琼国对于成婚嫁娶向来重视,甚至专门出了一本律法。而其中就有一条是说,男子成婚后属于女方财产,不可再为她人侽宠,若被人强行轻薄,女方有权向轻薄者索要赔付,甚至是上门私斗。

    她虽然也轻薄过不少成婚男子,但对方都因她是长公主,而不敢索要赔偿。如果玄凝真将君子兰娶到手,她再夺人,玄凝怕不是要直接拔剑砍了她。

    见她这么激动,玄凝哂笑道:“我还未说名字,公主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谁。”

    “那你说说是谁?”

    “正是君子兰。”

    “你!”

    两人隔着天子对峙,谁也不敢逾越,夹在中间的天英若有所思,一手按着太阳穴,一手在桌案上缓缓敲道:“君子兰……本王有所耳闻,听说是个不可多得的巧手,人长得也颇有姿色,不过……”

    她垂眼望着玄凝:“你还未到适婚年纪,怎就如此心急。”

    不愧是天子,一下就找到关键点,不过好在她提前查了律法,做了准备。

    “小女是冬月生人,年末即可及笄,而王亲贵族成婚典礼筹备需要半年之久,现在提,并不算早。”

    长公主晃着天英的胳膊,让她不要同意。

    “你算的倒是头头是道。”天英拍掉长公主的手,瞪了一眼,随后又望着棋盘道:“可是你要娶他,总要问问人家的意见吧。”

    “……他一个男子,能有什么意见。”

    “本王说的不是君子兰,而是君子兰的恋人。”

    恋人?

    玄凝皱眉道:“他何时有了恋人?”

    “哈哈哈——”天覃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捧腹笑道:“玄凝,你不会不知道吧?全天景城谁人不知道君子兰恋慕画院夫人。”

    就连天英也弯着唇,好心道:“公主对他感兴趣,本王就着人查了他,发现他和黄夫人同吃同住有说有笑,不但如此,每晚君子兰还会为黄夫人抚琴一曲以诉衷肠,说来也怪,本王自小与黄夫人认识,还未曾见过她对哪个男子如此上心……”

    别再说了。

    玄凝看着天子身上的蛇凤图案,恨不得大变活物,用长蛇将长公主发笑的嘴脸堵上,再让金凤载着天子飞上天。

    天子不会无缘无故告诉她这些。

    无非是想传达黄夫人与她是发小,只要她不同意,黄夫人不会放人。

    天子真是多虑。

    若黄夫人真是棠宋羽的恋人,别说是成亲了,便是让她碰一下,她都不会再碰。

    *

    她是附耳凑近,并没有挨到他,可他为何还要轻颤。

    玄凝不想知道,只是见他垂眸不语,撩起他肩膀上的长发,狠狠抓在手中。

    “告诉我,你和黄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棠宋羽被她扯着头发,不禁揉皱了好看的眉眼,将人握住道:“松开……”

    颀长的手指覆在她的掌节,却没有用力,以至于她能轻易拿开,“你先别碰我。”

    他眼里闪过一丝错愕,抬到半途中的手犹豫放下。

    玄凝放下他的发丝,望着一旁汤药闷声道:“你为何住在黄夫人家中,又为何夜夜为她抚琴,你对我爱答不理,却对她有说有笑,是不是因为你眼中唯有她一人。”

    尽管她十分不想承认,但她的定制攻略对象好像喜欢上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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