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旭和十八年春,君子兰的名字高居榜单头顶。

    人群议论纷纷时,画院夫人从院内走了出来。

    她看了一眼众人,不冷不淡道:“我已命人将前三名的画作展出,若有疑问,可自行进去观摩。”

    人群多是画院的学徒和画师,听黄夫人如此说,便纷纷踏门而入,沿着水廊到了展画区。

    第二和第三的画风技法如出一辙,若不细细辨别,根本看不出是两人所画。

    可到了第一这里,用笔独到,色彩淡而不寡,颇有承大家之精髓,另辟新意的意思。

    很快,君子兰的画作前聚满了人。

    尽管心中认可,但一人泼脏水,众人便纷纷附和,画院之中,无一人替君子兰说话。

    门外,棠宋羽姗姗来迟,望着榜单,他总算露出些喜色,可当他看到末尾写着“兰”字,脸上又失了神采。

    “怎么,不满意?”黄夫人倚在院门,从他来时就一直盯着。

    棠宋羽摇头,“太高了……”

    “高吗?我本想让你直接升正一阶,当个傲雪凌霜的红梅方才衬你……只可惜,那几个老东西倚老卖老,说什么都不同意。”

    黄夫人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喃喃道:“真像啊……她若没有习武,也应是这样洁白无瑕的手……”

    视线中的手放了下去,藏在圆领宽袖里,待风吹来方能见其位置。

    抬眼时,棠宋羽垂眸颔首道:“黄夫人抬爱,小的惶恐,怕不能担任兰职。”

    “你担当的了。”黄夫人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手臂,“你未免也太削瘦了,画院是克扣学徒饭菜了吗?”

    他退了一步,“没有。”

    黄夫人见他始终侧身低头,便命他抬头。

    他脸上掌印清晰,黄夫人不可遏制怒道,“三番五次欺凌同窗,真是放肆。”

    “没有,是我自己……”

    打自己耳光?他也真是会说笑。

    “你不必再为他们开脱,画院不缺画师或学徒,我这就将他们赶出去。”黄夫人说一不二,扭身就要进画院将那几人揪出来。

    棠宋羽连忙拉住她:“黄夫人莫要再为我出头。”

    黄夫人皱眉回头:“为何?”

    棠宋羽不知该如何开口,赶走又如何,无非是换了人继续。

    他在画院本就孤身一人,黄夫人此举只会让他们更加憎他恶他。

    黄夫人想到了什么,忽然道:“不如你搬来我府上,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了他们这一次。”

    “这不妥……”

    她柳眉上扬,故作遗憾:“那我就只能将人赶了,他们这种无能无貌相之人,画院能收留他们已经是大发慈悲,今后落到街头深巷……也不失谋生之法。”

    棠宋羽倒是如她所料,为他人忧虑:“他们家中有母父,怎能……”

    黄夫人见他神情松动,却迟疑不决,便又道:“我府上刚走了一位乐工,你刚好能以乐工身份入住,至于吃住钱两……就从你每月薪给扣除。”

    “可……我并不通音律……”

    “你学东西向来快,区区五音六律,能将你难住?”

    黄夫人低头拿起他垂在袖间的手:“再说,你这手生得如此好看,只握笔杆未免可惜,技多不压身,君子兰再添一技又如何。”

    “黄夫人。”棠宋羽拿开手,见她失落,不禁道:“故人依在,与其睹物思人,不如早日相见。”

    黄夫人一怔,摇头苦笑道:“你这孩子……我正说你,你倒是教训起我来了。”

    她如何敢见,哪怕隔着大殿远远望上一眼,她的心中便掀起风浪,淋落得满身狼狈。

    院内交谈声由远至近,黄夫人回过神,看着眼前的乌袍少年问道:“所以,你考虑好了吗?他们的命……可是由你来定。”

    “……”

    少年沉默了良久,总算在她失去耐心前,抬头道:

    “我走,他们留。”

    然而黄夫人显然高估了少年,一年过去,他半只曲子都没学会。

    他若有心,怎学不会。

    于是黄夫人命他每晚到院中练琴,还必须当她面将一首弹完。

    起初他弹得磕绊,犹如有人拿着斧头在他头上挥来霍去,听得黄夫人堵上耳朵,就连那双抚琴的玉手也无心欣赏,恨不得剁了安别人手上。

    长达半年的苦练,她的耳朵饱受沧桑,棠宋羽的手指也养出了肉茧,也总算学会了一支曲子。

    可黄夫人仍不满意,说他的琴声如驴拉磨,只是将琴谱规规矩矩弹出来,一点情绪都没有。

    他本就情绪寡淡,不善表达,弹琴予他宛如酷刑,被逼无奈时,只得将对乐律的怨恨弹了出来。

    黄夫人不知道听出了什么情感来,潸然落泪,满意极了。

    棠宋羽若有所悟,便也学会了将心声寄托于琴弦之上。

    杏花落尽时,泛音清冷,按音幽长,游吟仰月,他脸上虽无情绪,黄夫人却听出他琴音惆怅,如问如诉。

    等他一曲作完,她举杯笑道:“你方才弹奏时,心中所思是谁?”

    棠宋羽抚着琴弦没有说话,只是又弹了一首《幽兰》。

    刚是《散莺》,又是《幽兰》,黄夫人生怕他再来一曲《烬凰》,饮完杯中酒便起身回屋。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怨气,一连半个月曲中都似有不平幽怨,听得黄夫人头都大了。

    “君子兰,你能不能收收你心底的怨气,让我听点高兴的。”

    “……我心底无怨,黄夫人听岔了。”

    说着没怨,等再弹时,却已然有所收敛。藏了怨气,琴声就只剩下倾诉,似在与人对话,又似喃喃自语。

    黄夫人更加笃定,他心中怕不是有了人。

    想到那晚他匆匆下轿,她小心试探道:“你要是心中有悔,现在去认错她不会计较的。”

    琴声戛然而止,棠宋羽起身道了一句“黄夫人多虑,我所思并非长公主”便回了屋。

    不是长公主?

    那……难道是她?

    *

    山青倏尔坠落,未等棠宋羽理清头绪,玄凝从床边滑下,蹲坐在地上,只露出个后脑勺上的银累丝蓝玉钿口给他看。

    “我今日本来想让陛下赐婚……说来可笑,长公主也在,她笑话我孑然一身,她懂什么叫孑然吗,我可不觉得自己孤单……”

    玄凝越说,脑袋越低,他快要看不见她。

    就应该让系统设定成一见钟情。或者,她不去昆仑学剑,说不定还能早点遇到他。

    “真是荒唐,你怎么可以喜欢上别人。”

    她声音酸涩,如无形的雨点落在心中,泛起一圈涟漪,扰的他心神不稳。

    两人心中纷乱复杂,谁也没有开口,玄凝只又待了一会,起身就走。

    月色正凄清,藤花也寂寥,玄凝站在门口头也不回道:“抱歉,之前是我无知莽撞,往后,我不会再纠缠画师了。”

    “你在这里很安全,我会找男侍来看护你。当然,你若想回城北,告诉岑煦,她会安排妥当。”

    “我的……算了,想必你扔了。”

    她回头关上门时,棠宋羽始终垂着眼眸。

    门缝渐小直至合上,屋内了无声音,玄凝便狠下心快步离去。

    “好……如此也好……”

    脚步声远去,棠宋羽端起一旁的汤药一饮而尽。

    她误会更好,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从中脱身了。

    想要放下时,他一个不稳,手中的碗掉落在地,摔成了碎片。

    他俯下身想将碎片捡起来,一经挪动,腿骨断裂处的疼痛,瞬间让他趴在床上喘息。

    疼到就连手落在地上,不慎扎进尖锐都不知道。

    岑煦进来时,看见他趴在床边一动不动。

    “画师?”

    她掀开珠帘,见一地狼藉和血迹,立马骂出声。

    “兔崽子,我上月刚修的地板——来人!”

    *

    戌时末,城北早已昏黑,唯有临水的清池庄还亮着灯笼,玄遥正站在门口焦急等待,远远看见有马车驶来,连忙上去迎了几步。

    然而当马车渐近,她却愣在原地。

    驾车之人呢?

    云泥连忙跑过去跃上马车,打开门一看空无一人,她连忙将马绳勒住,下车禀告玄遥:“庄主,车内无人。”

    玄遥提着灯笼在车身上寻找痕迹,果然在马车后门发现了一个记号。

    那是一个双弧。

    “坏了……速召隐寸,沿来路向西找人,要快。”

    双弧为包围之势,代表对方人数较多。

    是谁如此不要命,敢对玄家出手。

    一道耀眼的红光在清池庄上空绽开,随之,城西辰宿、城东绿水、城南红福纷纷升起了红光。

    玄凝翻身躲避时,余光看见远处空中有红光,便知道消息已带到,很快便有人寻来。

    她一分神,险些被暗处袭来的暗器划伤。

    “殿下小心!”天蜻拉过她的胳膊,玄凝借力腾空,一脚将迎面而来的长刀踹出数米外。

    偏她今日进宫,两人都没有携带佩剑,否则就凭这些杂碎,休想困住她。

    从医馆出来时,她就隐隐感觉有人在盯着,一路引到城西,那些人果不其然也跟来了。

    其中有不少人,玄凝曾在玄家罪人册上见过,都是些见钱眼开的亡命之徒,不知是谁花大价钱找来,说要废了她的手。

    还能是谁,她得罪的人不多,就一个。

    长公主做事前能不能过过脑子。

    左边再次挥来长鞭,玄凝闪身躲开,那长鞭像是长了眼一直追赶她,害得她只能绕着圈跑。

    他们的目标只有她一人,天蜻见玄凝又被缠上,刚想上前帮忙,却发现身体无法动弹。

    耳边传来呵气声:“小女子,再动弹一下,毒药可要攻心了。”

    声音不男不女,听得天蜻打了个寒颤,这人什么时候在她后面的。

    她连忙提醒玄凝:“殿下,有高手——”

    玄凝自顾不暇,等她回过头时,发现天蜻已然倒地抽搐。

    “天蜻!”玄凝甩开长鞭,连忙赶过来,却不察身后有人悄然靠近。

    “你就是……玄凝?”

    玄凝闻声警惕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就连被打趴下的人也已经不在。

    “阁下是谁?为何不现身?”

    “呵呵……”

    笑声又是从身后响起,玄凝心中隐生不好预感,这人的身手在她之上,硬碰硬,她必定吃亏。

    她刚想带天蜻逃跑,视线忽然朦胧,眼前渐渐一片昏黑,玄凝抬手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见。

    她瞎了。

    “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长得丑,入不了殿下眼睛。所以……我刚刚往殿下眼里放了点东西。”

    她的声音从耳边响起,玄凝肘击扑空后,迅速撑地转身朝后踢腿。

    飞扬的裙摆与风声并肩,斜斜朝身后黑影掠过。

    “呵呵呵,好险,差点被踢到了呢~”

    玄凝回身落地,膝盖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重响,可见她方才用力十分。

    她眼睛看不见,只能用耳朵去辨别,这人究竟什么来头,总不可能和镜释行一样已过天罚成了仙,他明明说他是唯一……

    身侧有细碎草木之声,玄凝警铃大作,出腿去探并无人。

    真是见鬼,一天到晚净是糟心事。

    “呃!”后背忽然一记重击,她猝不及防被踹出一米远。她迅速挣扎起身,却被人扼住了喉咙。

    “说来,我是不想对殿下你出手的,毕竟你曾在昆仑待过,算是我半个师妹呢。”

    “既然师出同门,为何要对我下手……”玄凝抓住她的手,脚下不断扑腾,好不容易探寻到她的位置,刚要出腿,却被她按住压了上来。

    “我也没办法,有人让我废了你的手。”

    脖子上的手愈发用力,玄凝怀疑这人是不是没有痛觉,否则她都掐破了她的手,她还无动于衷,甚至连个声音都不出。

    “她出多少钱……我……可以双倍价钱……”

    “呵呵,殿下有钱,我是知道的。不过我不要钱,那人对我有恩,我是来还恩情的。”

    玄凝被掐的眼前闪过昏星,喉间似有千万山石堆积,随着大脑温度不断上升,她再也没有力气去反抗,松开了手。

    正当玄凝以为自己要被活生生掐死时,那人却道了一句:“什么东西?”

    随之,喉咙上的重负卸下,她缓过神趁机扑过去,按住了那人脖子。

    奇怪的是,那人并没有反抗。

    “咳——咳咳咳!”喉间痛得像被钉穿了个洞,玄凝没忍住难受,口水无法正常吞咽,悉数咳了出来。

    身下人却好似愣住了一般,被她咳了一脸口水也还是没反抗。

    玄凝捂着嗓子跪在那人身上,她咳得撕心裂肺,恨不得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有人好像在她背上轻拍着。

    她挥手过去,却什么没有摸到。

    夜风拂过她凌乱的头发,脖颈似有温暖的手覆盖轻抚。

    玄凝摸着脖子,依然空无一物。

    “是隐寸吗?”

    无人回答她。

    “阿媫?”

    玄凝不安地摸着身下人,才发现她呼吸微弱,像是晕了过去。

    什么人能做到无声无息……

    总不可能是……

    “镜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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