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6

    未时过半,檐角垂脊上的金凤光芒正热。

    书房门紧闭,有光透过挡风窗纸斜斜照进,将玄色檀木点上了浅金。

    炉中暖香幽幽,玄遥闻出了安神药草的味道,她抬头看着正在沏茶的天英,薄唇轻启,问道:“陛下找我,所谓何事?”

    杯中茶水颜色清亮,天英端着茶盏递到她面前:“无事,就不可以找你叙旧?”

    “陛下想叙旧,正好,我也有旧事想要与陛下一叙。”

    玄遥接过茶盏闻了闻,是冬泉水煮的南岳云雾,闻着清香沁脾。她没急着喝,而是放到一旁抬眼缓缓问道:“陛下可还记得魇魔?”

    面前人抿了一口滚烫茶水,眼帘微垂,顺手放下茶盏:“自然记得,他通敌叛国,若是没有你,我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陛下高抬。”玄遥端起茶小口啜饮,目光落在天英脖子上的瘢痕,思绪一时恍惚。

    那场大火,烧了三天。

    她赶到时,四下皆是焦黑,分不清是人是物。

    好不容易找到天英,她正要将人背回去时,却听到身后战壕中有人小声呜咽。

    “阿遥……救我……”

    她低头寻去,看到那人躺在土坑中,脸上血肉模糊,听到动静,红肿的眼皮挣扎抬起,被烈火烤炙的龟裂嘴唇张口道:“阿姐……你来找我了……”

    “……我不是你阿姐。”

    玄家没有叛国贼,她玄遥也没有通敌叛国的弟弟。

    天英迟迟没等到她的下文,注意到她的目光,抬手将衣领往上捋了捋。

    “怎么忽然提到他。”

    她晃过神,垂眸掩藏哀绪,笑道:“可能是上了年纪,最近总是梦到魇魔并没有死,回来找我报复了。”

    “你比我小三岁,你若上了年纪,我岂不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

    她只字不提魇魔身死,玄遥笑了笑,低头轻抿:“陛下莫要打趣我。”

    天英端着茶盏在手中缓缓转动,抬眼时,收了笑容:“玄遥,我与你关系如何,对玄家如何,你应该是心如明镜。”

    “玄凝遇害,的确是沛儿找人做的,不过先前她脸上挨了一剑,现又遭了惊吓,如今我已经命她待在东宫思过,这件事,就此作罢吧。”

    “……”玄遥轻抚上杯沿,半晌不语。

    “怎么,阿遥不肯赏脸?”

    “此事何须陛下开口,我本意如此。”玄遥再次举杯,只是这一次茶温正好,她噙了半杯茶香,又道:“是我管教不周,惹陛下与公主烦忧。”

    “你我之间,就不要话里有话,藏藏掖掖了。”

    天子放下空盏,盯着地板上的光影叹道:“沛儿确实被骄纵惯了,如此下去,怕是日后无缘天子之位。”

    玄遥手中动作一滞:“此话何解?”

    “我今日找你来的目的,就是想和你商讨这件事。”

    天英看着她,剑眉下,神情严肃:“沃城那位,近日又有动作。”

    玄遥不动声色放下茶盏,难怪着急召她来,又主动提出和解,原来是要用人了。

    皇长公主膝下有两子,年长的比天覃还要大两岁;年龄小的如今也已到及笄之年。

    比起长公主荒唐无度,这两郡主如今是能文能武,怀治世之才德,在当地名望颇高,就连先帝也甚是疼爱两人,曾许诺皇长公主,劝说天子择贤才,立储君。

    “线人来报,沃城有数艘商船停靠,上面有大量军中物资。”天英盯着她问道:“玄遥,你说皇姐她想要做什么?”

    玄遥没有顺着她的问题回答,而是道:“我回去就派人去查。”

    “嗯,此事不可打草惊蛇。”

    天英见她杯中见底,又抬手倒上了半杯:“还有件事,皇姐的两个孩子如今也都大了,我却连她们的样子都不清楚,你家那位若是近来无事,不如替我跑一趟,看看她们是否真如传闻中一样。”

    “……你想让玄凝去?”

    “她自小在山上修行,也该去人间历练历练了,不然将来怎么做玄家庄主。”

    玄遥低头看着杯中涟漪,轻声道:“是……”

    *

    日暮四合,辰宿庄灯火燃明,玄凝撑着脑袋趴在床边,问道:“所以你就答应了?”

    玄遥端着药走过来,命一旁女侍将人扶正,道:“这是陛下给你的台阶,只要你做好这件事,今后她也不会再为难你。”

    “天子这算盘打的,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又拿我当棋子推向对面。”玄凝闻到了怪味,一张脸瞬间变成了苦瓜:“怎么又是它,不是说要换药吗。”

    见她拔腿就要跑,玄遥一把将人按住,将碗沿递到她嘴边:“三日后启程,不可延误。”

    “阿媫,你放下我,我自己会喝的。”

    “等你喝完,我自会将你放下。”

    玄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喝下那碗药的,她母亲灌药的手法,比母鸡下蛋还要娴熟,等回过神时,嘴巴里全是浓烈苦味。

    良药苦口,但也确实管用,第二天醒来她就发现自己可以辨别颜色了。

    后山依旧没有动静,玄遥昨晚得知她去了地宫,说什么也不肯再让她下去,还警告她不要多问。

    她不让问,不代表她没本事查。

    又是两碗苦药下肚,她的眼睛恢复到依稀可以看清字迹时,趁着玄遥去巡店,驾着墨云就跑到城东绿水山庄,也就是玄家存放典籍资料的地方察看。

    门口侍卫见她来还要拦着,说玄家重地,没有庄主之命,任何人不得进入。

    “哪怕是我也不行?”玄凝眼睛微眯,抱手瞧着她们。

    “是的,小庄主莫要为难我们。”

    为难倒是不会为难,顶多是打晕了直接闯进去。

    玄凝将人拖进屋子,大摇大摆地开始翻找族谱,却不想楼上有人轻咳。

    “小庄主来找什么?”

    她仰头望去,是个美人。

    美得雌雄莫辩,亦正亦邪。长发未束,懒洋洋地散在肩背上,被阳光照射的柔顺温润。一身雾青宽袍敞襟半露,手中拿着青黄书简,泛白手腕上戴着水色翡翠,就连脚踝上也有一抹水莹,他光脚坐在阁楼栏杆上,正低眸望着她。

    “你是何人?”

    “小庄主不记得我了?”他收起竹简,撑着手肘侧躺在狭窄的栏杆横木上,望着女子迷茫神色,轻笑道:“我是阿紫啊。”

    阿紫?

    玄凝两眼放光,又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是阿紫?你怎么长成这样了?”

    她印象里的阿紫还是个成天哭哭啼啼,只会把鼻涕流到嘴里又哭着吐出来的文弱小书童。

    目光落在他胸襟,她挑眉惊讶:“你是男的?”

    男子不情愿地收拢了衣服,勾着狭长眼角怨道:“小庄主才知道啊。”

    阿紫是她小时候的陪读兼玩伴,小时候就长得就漂亮,大眼睛长睫毛,又以女装示人,玄凝对他的性别从来没有怀疑过。

    难怪他那时不愿意陪她一起洗澡。

    玄凝正低头想着,忽然听到他惊呼一声,抬头见他身形一晃,从阁楼上掉了下来。

    她下意识伸出胳膊,那雾青不偏不倚,刚好落在她怀中。

    他紧紧搂着她的脖颈,浑身瑟缩,见自己无事,他小心翼翼睁开眼,望着她的眸眼犹如受惊小鹿般湿漉。

    “小庄主……”

    视线落到他露出的大片雪白,玄凝移开目光,将人迅速放下。

    “……”

    阿紫愣了一下,随后笑道:“小庄主长大了,与阿紫也生疏了。”

    “我那时以为你是女孩子,亲近时难免失了分寸,你不要多想。”

    玄凝对他没有任何心思,自然也就毫不拖泥带水将两人关系撇清。

    阿紫看上去对她的话没有多大反应,只是笑着道:“小庄主刚才再找什么?需要阿紫帮忙一起找吗?”

    他分明看见她打晕了人带进来,却坐视不管,还要帮她一起找?

    “你为什么在这里?”

    “小庄主要是好奇我的事情,那阿紫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算了。”玄凝转过身去,没有看到他戛然而止的笑容,“你知道玄家族谱放在哪里了吗?”

    “族谱……红福宗祠里不就有一本吗?”

    “我要的是完整的,有男有女的那本。”

    “小庄主为什么要找……”

    玄凝疑惑瞪他:“问这么多干嘛,你不帮我找就别开口打扰我。”

    阿紫被她凶后,眸中迅速蒙了层水雾,盯着她的侧脸委屈道:“族谱在小庄主面前左边的书架的第一排第十三列。”

    玄凝狐疑看了他一眼,却还是按他的话爬上了梯子,将放在最上面的厚重典籍取了下来。

    还真是族谱。

    她翻开迅速略过一眼,玄家以前的人口还是很多的,只是越往后人口越少,等到了玄凝这一代,就只剩下她一棵独苗。

    她找到自己的名字,又沿着分支向上寻找,看见了玄遥和阿父的名字,而在玄遥旁边,还有一个名字,便是魇魔口中的“玄丛”。

    胞弟……原来她还有个舅舅?

    “玄丛……小庄主想知道他?”

    阿紫不知何时凑到她身后,挨得极近,玄凝回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反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很多事……”阿紫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靠近,“小庄主不妨来问我。”

    呼吸越来越近,眼看他就要触碰到自己,玄凝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人往后逼退。

    他的背撞到了书架,便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手握住了她的腰将人拉近道:“小庄主……疼……”

    “疼?”玄凝冷笑,“你想要的,不就是让我把你弄疼吗?”

    他红了脸,轻声呢喃:“不是……”

    不得不说,他长得,确实很对胃口。尤其脸红的时候,跟春宫画似的活色生香。

    她迎着他水莹莹的眸色亲了上去,然而却在快要碰到的一瞬间停下。

    呼吸氤氲在鼻尖,她听着他的心跳,回身松手。

    “小庄主?”他不解看着她。

    “告诉我玄丛的事情。”玄凝心中烦躁,语气也变得不好。

    只因在刚才,她又想起了某人身上的松烟墨香。

    阿紫垂眸不语,半晌他抬头道:“玄丛是庄主同胞弟弟,年龄相差五岁。”

    作为男孩,玄丛一生下来,便不招人待见。

    玄遥看不惯,多次在众人面前偏袒他,玄丛也因此黏着他唯一的阿姐。

    原本按照族规,男子不得习武,他却因玄遥执意学医后,被家里人赶去昆仑学武修行。

    他一点童子功都没有,中途学武更是难上加难,在昆仑山上时经常跑下来去找玄遥,紧接着又被抓回去,周而复始,剑法不见长进,脚上功夫倒是突飞猛涨。

    二十岁的玄遥只身在黎族偷学医术,十五岁的玄丛在昆仑门外冻了一整晚,悟的了仙息决。

    等他兴高采烈下山后,却发现玄遥带了一个黎族男子回到玄家,口口声声说要对他负责,娶他为夫。

    玄遥之前是有三两侽宠的,无一例外都被玄丛赶出去了。

    这一次,他无论再怎么甩脸色,玄遥都无动于衷。

    玄家每逢喜事,都是举城欢庆。当玄遥一身蛇凤红袍从凤车上下来时,玄丛看得痴愣。

    而她身边的男子同样一身赤红,看着极为扎眼。

    未等敬酒,玄丛提着剑冲到人群面前,要将黎族男子斩了。

    公然扰乱喜堂,下场可想而知,当时虽没有辰宿庄,玄家却也不缺地牢,他被关在地下幽暗处,隔了三个月,玄遥求情,他才被放出来。

    只是出来后,他完全变了副性子。

    玄丛回到昆仑,玄遥以为他就此消停,正值敌国进犯,她奉命跟随天英一同赶往前线,却不想玄家传来消息,玄丛杀了同门弟子,盗取昆仑秘籍消失无踪。

    玄遥忙的焦头烂额,无暇分心玄丛下落。玄家军队连续几次进攻,都被敌方看破,她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入夜后却发现帐外有身影晃过。

    那人步法诡谲,出动了高手也没能将其抓住。

    玄遥的心却如坠冰窟,因为玄丛不止一两次在她面前炫耀,他将仙息决和迷踪步结合到一起,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人身后。

    彼时正值盛夏,蝉鸣聒噪,玄遥背靠树荫下看着医书,闻声抬头轻笑:“我不信。”

    “阿姐不信,那我就展示给阿姐看。”

    未等玄遥说好,鼻间嗅到栀子花香,她回头一看,玄丛站在身后,手里还拿着刚摘下的栀子花。

    他轻轻将洁白栀子别在她发间,蹲下问道:“阿姐这下信了吗?”

    见他乖巧,玄遥摸了摸他的脑袋:“信是信了,不过为何是栀子?”

    园中分明还有其他花盛放。

    “因为阿姐如栀子花般,洁白芬芳,”

    而他是白栀下的深叶,永远无法被看见。

    那又如何,只要阿姐永远盛放,他甘愿做她的衬托。

    哪怕沦为阿姐的阶下囚,哪怕被她持刀落了脏物,变得不男不女。

    他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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